再说,蜑崎十一郎照文,对犬冢信乃道:“从下总的市川失散后的悲欢苦乐,尽皆告之。还有一件喜事,就是有关滨路之事。犬山君通过与大师交谈时,大概早已猜出,这不是一件非常奇怪之事吗?”说着他往身旁看看。道节含笑点头道:“实如蜑崎大人所猜测的那样。某昨晚听大师说了,适才便去威吓木工作的小厮出来介,让他把带有珠宝和筱龙胆家徽的那套衣服拿出来,交到手下的士兵手里,您还没收到吗?”照文听了点点头,解开身旁的包袱说:“这是很要紧之物,所以在未与犬冢君见面之前,士兵们交给某,也未打开。请大师也看看吧!”说着他将那套孩子衣服递给大师看,大师十分赞赏,又放在信乃身边,让他看。信乃拿起来看看说:“关于此衣之事,曾听木工作说过,但未曾寓目。今日一见,实是珍奇之物。蜑崎大人!您对这个生父不明的滨路可知道些来历吗?我想这套衣服可能是很好的证据。”照文听他这样一问,微笑道:“你说得甚是。这套儿衣可以说一布千金。若没有它,某和大师怎能知道这女孩的身世?四六城木工作这些年所养育的这个女儿,不是别人,乃是吾主君里见治部大辅义实朝臣的嫡子安房国主源义成朝臣之五公主。证据不仅只有传闻幼时所穿的带有珠宝和家徽的儿服,而且据余所闻,五公主的耳垂有个黑痣。适才她同犬山君来本院时,从担架走下来由人搀扶着,某仔细观看,很明显右耳垂有个黑痣。从这些证据判断,四六城木工作之养女滨路,无疑就是据说在应仁二年秋,被老雕捉走而不知去向的义成朝臣之女,唤作五公主的滨路。算起来已是十四年前的往事了。那是应仁戊子秋九月下旬之事。这日天气晴朗,风和日暖,滨路公主同其他姐妹们,由奶母照看着,去泷田城中的花园游玩。山上的丹枫飘落在池水上,滨路公主想去观看,一心在草坪上跑着,这时,从背后忽地一阵风,一只特大的老雕,展着双翅自空而降,抓住滨路公主后背的衣裳,凌空飞去,势不可当。公主那时年仅三岁,拉着她手的奶母和宫女都被扑倒。奶母当即断了气。担任侍卫的官员龄坂登和其他的宫女和女童,都吓得“哎呀!哎呀!”地不住喊叫,仰望天空,痛哭流涕,无异于被遗弃在三保海滨的天女(1)。幸而照看其他公主们的宫女都安然无恙,各自护着公主们回宫,但都十分害怕。龄坂登等不得已将发生之事禀报了二位主君〔义实和义成〕后,想剖腹自杀。义成朝臣吃惊地先制止了他的自杀,然后将他唤至身边亲自告谕说:“我的儿女很多,滨路不知去向是她的薄命,被大雕捉走非汝等之罪。应将剑戟弓炮置于门前,以示武威。这样天上的飞鸟惧怕,就不会飞过此城,这样即使公主们到后花园去,也就不会有危险了。义成之女即使做了大雕之饵,也非人力之所能抗拒,那是前世的因果报应。汝等急于自杀,于事无补。丧女亡臣岂非损上加损?此事如被邻国知晓,一定会说我国武威不如当初,已大为衰退,因此切不可被他人知道。”他这样理智地加以告诫。登等不胜感激涕零,再拜谢恩退了下去。但由于过分悔恨和悲伤难以排遣,便借口有病请假,遂削发为僧,去下总真间的弘经寺修行,为滨路祈祷冥福。现今是否在世,以后之事便不得而知了。其他伺候公主的宫女,也有两三个削发为尼的。公主之母是义成朝臣的侧室,是井直秀之表弟下河边太郎为清之女,名叫卢桔。其父为清在结城,与直秀在城陷时一同阵亡。那时卢桔尚不满周岁,由其母抱着到处流浪,最后流落到安房。当时有人知道,禀告给义实朝臣。义实爱为清的忠义,便将母女二人收养伺候五十子夫人。这样又过了八九年,为清之妻逝世。卢桔成了孤儿,将军〔指义实〕分外怜悯,就在后堂抚养她。很快她长大成人,容貌端庄美丽,心地聪明伶俐。因此便赐给义成朝臣。其年龄比少将军〔指义成〕大,但义成并不嫌弃,不久便收作侧室,生了一位三公主和滨路公主。她虽是庶出,但正室的白夫人非常慈爱,与嫡出之姐妹一般无二。滨路公主丢失,除了生母卢桔,连白夫人也非常悲痛。怎么等也没有消息,日子越多,就更感到没有希望了。少将军便劝说道:‘人不论贵贱,命总有薄厚,没听说过吾姊伏姬之事吗?她是我父唯一的爱女,为守一诺之信,同八房那只犬,进入富山深处,年仅二十便死于非命。与我父的悲伤比较起来,我有许多女儿,即使丧失一个滨路,又何必如此悲伤?’虽然他如此劝说,但卢桔仍想不开,终于为此而与世长辞了。自此以后,少将军告诫近侍和宫女们,不准再提起丢失滨路之事,违者要加以处罚。老将军闻听高兴地自言自语说:‘吾儿懂得义理,不那么儿女情长。这样吾家定会繁荣昌盛。’为了国家兴盛,主君令某去寻找一直渺无音信、不知生死存亡的丶大法师,同时招募贤德的谋士和武艺超群的武将来我国效力。某出游关东八州,在临行前参见时,两位将军既没提滨路之事,也未要某寻找公主死去的地方。但某体恤君意,在镰仓与大法师初次相遇时,便详细谈过滨路之事,大法师知道此事。所以从夏引告诉奈四郎的话中,得知木工作养女之身世和衣服之事,而且名字也一样,便猜到一定是义成朝臣之女。将此情况告诉犬山君,他也很高兴。便那般策划,将你和公主救出来。此事某回来便向大法师说了。”他这样详细陈说后,信乃频频骇叹道:“真是人之因缘,犹如藕断而丝连。滨路公主的生母卢桔之父下河边为清的表弟井丹三直秀,是某之外祖父。养育公主十四年的村长四六城木工作,是直秀的老臣,蓼科太郎市之独子。”他又将此情况告诉给照文和道节等。丶大法师也感叹是奇缘。当下信乃又拿起儿服仔细观看,对照文说:“蜑崎大人,此衣没有中黑的家徽,而是筱龙胆的家徽,大概这也有缘故吧。”照文点头道:“你之疑问甚是有理。大新田、小新田,自其祖先上西公〔新田大炊亮义重朝臣〕以来,与里见、鸟山、堀口的三同宗,也与嫡系的中将家〔新田赠中纳言义贞卿〕相同,以中黑作家徽。大概因此非嫡子不能将中黑的家徽用之于常服。所以公主们的衣服都用筱龙胆状的家徽。不仅如此,公主的衣服上印有七宝花纹,是因为义成那时有七个女儿。与嫡子太郎御曹子、义通主君共计八个子女。俗称子女为宝贝,将七个公主用七宝来表示,都穿同样花纹的衣服。在滨路丢失后,白夫人又生了个公主,现已七八岁了。”他这样详细地说给他们,信乃和道节这才明白。道节说:“法师、蜑崎大人请听。也许您二位已经知道,信乃之发妻是某之妹。恕某冒昧,她与公主同名,也叫滨路。前在圆冢滨路负伤时,某曾偶与之通名,但也未能救她。今救了与之同名的里见将军的公主,不也是奇遇吗?犬冢寄居在公主的养父木工作家,因而某对滨路公主之身世略知一二。况且公主的外祖父,下河边为清是信乃母方的亲属,因此木工作也与信乃有缘。另外同公主的外祖父也有缘,不更是奇遇吗?”照文听了点头道:“说得很有道理。某与犬川君既有血缘之亲又是表兄弟,但因山河阻隔未得见面,不期他与你在此投宿,才得以相见,不也是奇遇吗?因此悲欢离合皆有时宜。某与大法师对曾相识的三位犬士,没遇到犬田和犬饲,却遇到了互不相识的犬川和犬山,不也是天时吗?以此推想,欲遇其他几位犬士,莫如等待时之所至。”道节和信乃听了同声应道:“然也。”
彼此想说的话都谈完后,丶大法师回头看看说:“列位!滨路公主方才就到隔壁的炉边休息,吩咐念戌和无我六给进汤药,现殆已用毕。我们这里所谈论的,公主大概已尽闻。是否让这二位救公主有大功的犬士,重新进去参见?”照文听了说:“这一点某也想到。且先奏明公主。”说着他便到隔壁去。稍过片刻,照文回来说:“公主的病已经好些。方才我们所讲的话公主都已听到。悲喜交加,感动得正在落泪,某劝解了一番。请进去参见吧!”在照文的带领下,拉开隔扇门,道节和信乃面对公主,对公主摆脱十四年之苦难,回归故里之时终于到来表示祝贺。公主满面含羞地说:“托列位僧俗之福,得以弄清生父和我的身世,十分高兴。同时对过去的一切既感悲痛又羞愧难言。我虽并非生自贫贱之家,但自幼时就在民间抚养,是个乡下孩子,对主君之事毫无所知,唯恐玷污了父亲名声。就将我永远当作木工作之女吧,这样还可稍感心安些。我仔细想,世间之薄命人虽多,但莫过于我。生母因找不到我而忧伤去世,伺候我的老臣和宫女们,听说也为了我而有的为僧,有的为尼。更令人可悲的是,养育之恩堪比天高地厚的父亲,死于非命,我岂能衣锦还乡,而不为他老人家祈祷冥福?只愿认法师为师做个尼姑。请答应我的请求。”说罢痛哭流涕。丶大、照文和二位犬士都一齐加以劝慰。过了片刻,丶大法师向厨房那边看着呼唤:“念戌在哪儿吗?快到这儿来!”念戌应声拖着皲裂疼痛的脚,从门缝儿探出颗头来。唤他进来后,大法师对滨路公主道:“这个小沙弥也与二位犬士有同样功劳。如果不是他听到奈四郎与夏引的密谈,谁会知道公主的身世?细想他的法名叫念戌,戌狗不也是犬么?也可以说是名诠自性。请您看看他!”滨路听了感谢大师告诉他救命的恩人。
这时丶大看着二犬士和照文说:“列位不知注意到否?对此次之事有功者,还不只是念戌。那无我六真是忘我地、巧妙地欺骗了奈四郎。若不是他毫不加思索地将侧殿借给奈四郎,纵然有念戌在,也听不到他们的密谈。因此世上没有无用之人。盛衰祸福犹如纠缠在一起的绳索,昨非今是。因错而立功,不正是他这样的事吗?”说得三人都捧腹大笑起来。于是照文又同大家商议今后之事。丶大沉吟片刻道:“犬山君用计巧妙地救了公主和犬冢君。但事情总会被人知道,他们一定要派兵来捉拿。因此蜑崎大人赶快带领手下士兵,护送公主先回安房。二位犬士也要赶快离开此地。贫僧是出家人,即使国主加罪于我,也无生命危险。纵然掉了头,只要公主和列位无恙,贫僧也死而无恨。就请屈从此议。”道节听了忙道:“大师之教谕与愚意不同。不管犬冢君做何打算,某暂不离开此地。因为某借用甘利兵卫之名,救了信乃和公主,乃不得已而为之。如因怕后日之祸而隐藏躲避,与奸盗骗子又有何异?那样行事乃武士之耻。起初杀死木工作,危及信乃和公主者,究竟是谁?那罪犯不是别人,而是国主的家臣。如不责己而加罪于别人的话,则民必叛离。谁能说那是善政?如派兵前来,就将此理说给他。如若不听,则尽杀之而后远走他乡也并不为迟。其他人都走吧!”他怎么也不肯答应。信乃频频称赞道:“你说得好,愚意亦同。想与犬山君一同留下,等待前来捉拿之兵丁。蜑崎大人同大法师陪伴公主走吧!”滨路听到如此劝说,插言道:“列位请听我一言,我以一无知的女子之智,焉能拒绝勇士之议。然而为我独自脱身,而置有再生之恩的人于死地,我岂能离开?如若能平安了结此事,无论如何也想将养父的尸体火化,将骨灰带回安房,以便长期为老人家祈祷冥福。望诸位设法使我实现这个愿望。”她边说边擦眼泪。丶大和照文感叹道:“如无您这样孝义之心,岂能说出这般话?那就听天由命,都在此听候国主之命吧。”道节听了还是不肯应允说:“此地之事还是交给我和信乃。赶快陪同公主动身。待事情平息之后,再将木工作翁之骨灰送回安房。事已至此,已讲不得什么情理。”虽然他这样劝解,滨路还是哭着不肯听从。照文沉吟着,一时踌躇莫决,便征询丶大法师的意见。丶大低头寻思片刻道:“公主这般说,我等怎好违背。那就委屈犬山君放弃己见,与大家一同留在本院吧!”他这样百般说服,道节才勉强点头,众议始决。于是大法师将滨路公主藏到院内里边的一个分出去的独间,由照文伺候着,让信乃、道节及兵丁们用斋饭,加以款待。
按下这边,再说甘利兵卫尧元,捉拿了夏引和出来介,将其带回踯躅崎,当夜即收监下狱。写了一份谳书,次日清晨便去审判庭,商量该如何处理。恰好这日该国的国主武田信昌亲自前来听取民间的诉讼,以决定国中之赏罚。甘利尧元立即谒见国主,呈上那份谳书,同时向主君奏明泡雪奈四郎秋实所犯的罪行,猿石村村长木工作的丧生,以及其后妻夏引和小厮出来介等招供的情况。同时对昨日有歹徒伪称是甘利尧元,劫走武藏的路人犬冢信乃和木工作的女儿滨路等情况也当面启奏了国主。信昌让他读过谳书,又问明情况,吃惊地紧皱双眉道:“如此说来,泡雪奈四郎是残忍无赖的坏人。尧元,汝就去将奈四郎主仆们捉住,审问他们后,对劫走信乃和滨路的歹徒的真名、住址自然也就明白了。快去!快去!”尧元领命赶忙回府,带领十几名兵丁,忙奔奈四郎所居住的口袋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