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楚玄一直在低头看书,我不记得自己吃了多少馒头,但可以肯定他连一页书都没翻过,也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什么。难道拿本书在手里是古代医生的时髦动作?
“自然是治病用的。”他仍然低头盯着那本书,别说抬眼皮,连眼珠都没动一下,“乡下穷地方有许多人得饿病。”
我正伸手想再拿一个馒头,听了这话干笑了两声,将手抽回来在衣服上抹了抹。原来不是给我准备的啊,早说么,害得我担心了一路,生怕吃不完会让人家觉得不给面子。
我摸了摸饱涨的肚皮,艰难地靠在马车的内壁上。
“给你!”楚玄扔过来一只靠枕,头未抬眼梢的笑意已经显露无遗。
我忍不住问道:“什么书这么好看?我见你盯着那一页好半天了也没动。”
他的脸微微有些红,干咳了一声,总算把那一页翻了过去。我无心研究他的异样,撩开车帘希望车外的新鲜空气能驱走难以抵挡的瞌睡。
探头朝外望去,这才发现我们已进入了一片山谷。马车行在一条蜿蜒的泥路上,路的一边是几丈高的土质山壁,长满了古树紫藤,另一边是高高低低的矮坡,一丛丛紫色的或黄色的野花布满山坡,当然也少不了成片的狗尾巴花,甩着毛茸茸的尾巴令人很想去上前去摸一把。
隐隐听到些溪水声,却见不到水,只有快要被五月的日头晒热的空气好似蒙上了一层水雾一般,充满了湿意。我将整张脸探出车外,让每一寸肌肤都品尝这清新甜美的空气。
楚玄的声音自马车内传来:“美吗?”
他比常人敏感许多,即便是不刻意的时候也能感应到别人的情绪,和他在一起总有一种亲切的感觉。我深吸了一口气坐回车内,头发上还沾着一些空气中的湿润,冲他微笑着以示回答。
他正靠在车壁上静静地瞧着我,这一笑似乎打乱了他的心神,片刻的失神后才想起那本跌落的书,慌忙拾起了。这回倒是翻得飞快,每翻一页书,他的脸色便更红了一些。
“你要是喜欢出来,以后出诊时都带着你便是。”他的声音细微却清晰。
“楚神医。”我嘻嘻笑着,俯过身去歪头瞧着他,“你还不知道我帮不帮得上忙呢。”
楚玄的脸更红,清了清嗓子将身子挪开了些,令我只能看到他如染上了胭霞般的耳侧。不得不承认,他脸红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平日里令人敬畏的楚神医,在狭小的马车里换上了害羞局促的小男孩模样,这副一推就倒的样子很让人有些邪恶的遐想。
邪恶的力量没有维持多久,目的地到了。我想楚玄很快得出了答案…我真的是一点忙都帮不上。连我自己都意识到,不会写繁体字,连村民口中与现代杭州话大相径庭的乡音都听不懂,除了抛几个鼓励性质的微笑,让楚玄的脸象霓虹灯一样变幻颜色,或是帮他擦去额头的汗珠,让他冷不丁地犯一些可大可小错误,我基本上处在无所事事的状态中。作为一名现代大学生,在古代这种环境下真有些一无是处的感觉。
于是,本已被打压下去的瞌睡虫重新占了上风。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昏昏欲睡的情形下跨上马车的,恍惚中好像听到楚玄关切的声音:“累了么?”
似乎有些松软温暖的东西批在了身上。楚玄好像还在说些什么,他温柔的声音伴随着马车的震动,象一支最柔和的催眠曲,令我觉得置身于世界上最无需设防的角落,所有的不安和焦虑都可以暂时抛开一旁。
仿佛睡了很久,意识还在睡梦里,身体已觉察到了异样。当意识逐渐回归身体的时候,我缓缓睁开了眼睛,诧异地发现马车竟停住不动了,楚玄不在车里。
我惊坐起来,下意识地喊了声:“楚大哥?”
没有人回答。我撩开马车前面小窗的帘子,连车夫也不见踪影。我惊慌失措地爬到门边,正伸手想要去开车门,手在半空中停住,指尖已经开始微微发抖,鼻尖和唇角也冒出了细小的汗珠。
穿越后接连不断遭遇的险情令我变得胆小易惊。车门后面会是什么景象?楚玄和车夫哪儿去了,是不是遇难了?这是不是又一个陷阱或骗局?不管怎样,答案就在车门后。车门后的答案自然只有打开车门才知道。
我咬了咬牙,将停在半空中的手伸了出去。人生有时候就象抽牌,抽到什么便是什么。若是抽到好牌,恭喜你,这辈子寝食无忧。若是抽到坏牌,那你也只能面对现实,奋力为自己创造机会。但若是连牌都不敢抽,那便是懦弱。于是我伸手推开了那扇薄得根本无法抵挡任何攻击的车门。
不比上车的时候,此时的我已经完全睡醒,却仍然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下了马车。眼前的景象令我震惊,语言已失去了意义,只有汹涌澎湃的心潮如同一浪高过一浪的钱塘江水,淹没了所有的思想。
失魂般呆立了许久,我才分清楚眼前的景象不是幻觉,我的的确确站在一望无际的蒲公英花海里。那些精神奕奕的蒲公英占满了整个山谷,每一丛散开的绿叶上都顶着一朵小小的花黄,细碎的花瓣并不特别精致,却绽放着异常的美丽。这些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小黄花,将整个山谷染成了金黄色,几道夕阳穿过远方的山脊洒在山谷里,仿佛是平静海洋上的金色波光。
比起花海的平静,我的心就如被江潮冲击的脆弱堤岸,在听到身后楚玄亲切温柔的声音后终于决堤。
“喜欢么?”楚玄正站在一片金色的波光里,声音带着点腼腆,周身与夕阳融合在一起散发着暖意,“蒲公英,平凡、顽强,入药有大功效,可惜世人不知其用。我十五岁开始行医,行医前的一天,师傅曾带我来这里。此后,每当觉得困苦挫折的时候我都会来这里。我想,你也许会喜欢这里。”
以前总觉得“笑着流泪”都是在演戏,现在我相信了,流泪的时候真的可以发笑。夕阳是暖的,楚玄的微笑是暖的,我的眼泪也是暖的。我没有伸手去擦,因为有一双手已经替我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