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的时候,罗三丰回家来帮着收成。夕阳已下,李春仙和罗三丰在苞米地燃起火堆,烤着几串苞米糊弄晚饭。
妻子是队里出了名的拼命三娘,对她来说,月光只是差一些的光源,黑夜是下半场的练武场。三丰苦极了,但也只得跟着,他对这个家的贡献太少,所以话语权相对也弱些。
李春仙啃了一会儿苞米,对三丰道:“三丰,咱们是时候分家了。”
三丰烤着玉米,没有说话。这个话题不是妻子第一次提,但他每次都不说话,他惧怕外人的眼光——总不能日子才好过些,就丢下大哥家的孤儿寡母。
李春仙道:“我知道你想什么。我想什么你却不知道。老大家一家子,瘸的瘸,傻的傻,还有一个大嫂子常年不下炕,别人来看了只觉得负担重。咱们分了家,从面子上一看,至少是个齐全人家。长河耽误不得了,他已经年过二十。再说,咱们分了家,又不是再不管他们。”
罗三丰点点头,他明白妻子的意思,思忖了一会儿,他幽幽开口,只管抛出问题:“怎么分?”
李春仙啃了一嘴苞米,道:“前儿村里开会,我听了一下,村里按人口分宅基地。别人家大约都是怕盖房费钱,暂时还未听说有人去。咱们现在有了余粮,索性发狠盖上两间屋子,住出去。老大家几口子人困难,自然就还住这个老宅子,他们有困难的时候,咱们再帮衬一下。”
既然妻子已经有了计划,三丰便也放心。他看了一眼坐在后面吃玉米的大儿长河,点了点头。
三丰的工作逐渐稳定,组织上考虑他的情况,将他调回了罗余的林场。这样一来,三丰回家的日子就逐渐多了起来,和妻子的关系也比从前亲近了许多。连李春仙都说:“这几日,比结婚那段日子强。”
在这样蜜里调油的日子里,李春仙才怀上如今这一胎。这一胎,她不仅一切不适情况都没有,整个人的神采都也都比从前光彩多了。
初冬,李春仙在这黑暗的窝棚中生下了一个小姑娘。小姑娘不似他的哥哥们,生得白净圆润,珍珠一般。这是罗家的第一个女孩,三丰喜欢得不得了,亲自给孩子取名为“长欣”,恨不得天天捧在手里头。
罗氏二房的快乐映照着大房的凄惨,一向痴呆的大嫂子金氏喃喃叹气:“好丫头,真是会挑好时候。苦难的时候怎么都不出现,享福的时候就来了!——要是二十年前,还不定现在卖给谁家去了。”
欢声笑语已好久没有出现在这座老屋,这样的欢乐气氛,使金氏无法适应。坐在堂屋内,她想:“我是大房,按说,我至少要给这孩子亲手做一件衣裳或是被褥才是。他们这样高兴,我不能装作没听见。”
金氏就摸索着,把村里扶贫发的几件衣裳拆了,做了一件小褥子送给春仙:“春仙,我做大婶儿的,又瞎又瘸,手里也没几个钱。这是我亲手做的一件褥子,给丫头铺盖。”
歪歪扭扭的针线交叠在一起,压着薄薄的一层棉絮。春仙接过来,道:“嫂子,你这是何苦呢?”
金氏握着春仙的手:“我终于是活到了今天,好日子就要来,我不能败兴。你收下,收下!”
春仙只得收下。
李春仙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连串门来的人都多了。来的人多了,自然交谈的话题就很多。金氏虽然瞎了,但耳朵好使得很。
在村委会申请了宅基地之后,金氏忽然开口问李春仙:“春仙哪,你是不是琢磨着不要我们了?”
李春仙愣了一下,道:“这是哪里话。”
金氏的眼睛追寻着天窗上漏进来的一丝光线,整个人就好似一根追逐阳光的老藤。金氏口齿含糊:“我几次听见你们说,我们拖累了你。我心里却也知道,我们几个瞎的瞎,傻的傻。可是咱们是一家人哪。”
李春仙道:“嫂子,你我妯娌相互扶持这些年,你不该怀疑我的真心。”
金氏摇头道:“你们盖房子是好事。只是盖了房子,可把我们安排在哪里呢?”
李春仙道:“嫂子,你难道说,要跟我住进新房子里去?”李春仙的意思很明确了,金氏一家只能待在老宅里。
金氏哭道:“你记得那年活不下去,是我卖了四娃换来的豆子。这豆子救了咱们的命,救了你们一家子的命。可怜我四娃至今不知道是死是活。春仙,我们两个一同度过那样艰苦的时候,我们的命是栓在一块的,你不能不要我们。”
金氏总把这个豆子挂在嘴上,一遍又一遍。每当她有什么不如意的时候,她就彻夜地嚎她的四娃。李春仙有时候也不免动气:“你若要你的四娃,你就讲出地方来。我拼了命,一定给他认回来。”
金氏就是不说。
从前为这拌嘴,妯娌两个前脚说,后脚也就忘了。只是盖房这事,关系着春仙三个儿子的将来,李春仙绝不能让步。听得金氏又说豆子和四娃的事情,李春仙有些不耐烦:“四娃是不是我非要你去卖的。你不能说为了这个就捆着我的手脚!”
金氏哭喊道:“我说直白些儿——你们盖了新房,也不能把我们娘儿们留在这。我不求你新房子给我住大的,后院能有个炕,能睡觉就行!你可晓得你这些天不在,我每晚都听见马氏在哭,听见大丰在叫。后面那些坟墓,每到夜深就变成鬼来找我。这里和死人墓没有两样。不管咋样,我是要和你们一同过活,你不能丢下我!”
李春仙不免也上了气,道:“嫂子,我是实实在在有困难!长河都过了十八了还没有亲家,还不是咱们家穷的缘故?我盖了新房,只是先给长河圆个好背景。新盖的屋子,新人还没有进门,看见你坐在炕上,岂不是又吓跑了。进门这么多年,我不曾亏待过你,也求你疼我一些,替我想想。”
李春仙说得越激动,金氏哭得就越大声,那场景直像个两只鸭子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