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听说父亲找我?”贾蓉站在正房房檐下,语气淡淡地问。
尤氏心头纷纷扰扰,加上被贾珍随意喝骂,又想起贾珍对贾蓉所做诸事,不由地对继子产生一丝同病相怜之情,削弱了先前那点后母对继子天生的别扭心态,再看到贾蓉,不免细细地打量一番。
比伤前黑瘦了些,人却精神不少,原本丰润的面颊微微平削,凸显出了颧骨和颌骨的阴影,鼻梁的挺秀笔直,面部轮廓越发棱角分明起来,竟平添了一股清冷寒硬之气,一身淡青色锦袍,紧束着象牙色锦带,显出瘦而强韧的腰部,人越发如青松修竹般挺拔清蕴。
尤氏突然发觉到继子和他老子打从骨子里的不同,明明两人相貌有五六分相似,可是那气质简直南辕北辙,相比贾蓉,贾珍不过是外强中干,虫蛀的锦缎,贾蓉却是内蕴风华光芒,分明已逐渐展露峥嵘头角。
尤氏也不是蠢人,这样一个意外发现,让尤氏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冒险的念头——虽是冒险,然失败了境遇也不会比现在更差,成功了,她却能保障后半生有靠。
想到这里,尤氏面色更和蔼了十分,点点头,先叹了口气,挥退左右,语气切切,充满劝慰之意,“你还不知道你父亲么?也不是多大点子事,只气你日日不着家,要我看,你这般躲着他也不是办法,竟不如看开些,该怎么过还怎么过,生在咱们这样人家,哪里没有几样烦心事?你小人儿的,往后日子还长着呢,怎能就此消沉了?”
屋檐下状似认真倾听的贾蓉,在心里挑了挑眉,惦着这些话琢磨了一番,不由勾勾嘴角——这真叫瞌睡便送了枕头,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容易便遇到了第一个盟友,一个身为贾珍继室简直糟蹋了自己才能智慧的女盟友。
贾蓉不同寻常的沉默,让尤氏微微揪紧了帕子,细细地探究着贾蓉的表情,生怕有一丝不妥,又暗悔自己过于鲁莽,便是要试探,也要慢慢来才对,这般急巴巴就说了出来,万一传到贾珍耳里……
这边尤氏胡思乱想,越想越怕,那边贾蓉忽然扬起脸一笑,悠悠开口道,“母亲这般说,孩儿万分惭愧,不能为父母分忧,反倒累得父母担忧,日后自当听从母亲所言,振作起来,男子汉大丈夫,若摔一跤便爬不起来,岂不笑掉人大牙?”
尤氏心头一松,大喜过望,笑意掩也掩不住,忙点点头,“很是,你既这般想,我便放心了,你肯振作起来,什么坎过不去?才刚你父亲吩咐你去那边借一扇玻璃屏风,说是要请宫里的贵客,你且办好了,在你父亲那里也是个说头。”
“孩儿便听母亲的。”
做足了孝顺恭敬姿态,贾蓉才从容退去,留下尤氏压都压不住嘴边的笑意,仿若心头放下了一块大石,浑身都轻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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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惜春 。。。
贾蓉从角门悄悄进了荣府,这不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出门,却是他第一次进荣府,仔细搜寻着记忆,不动声色地对照眼前环境。
“哟,是蓉大爷来了,可有多日子没见了。”
两个常跟着贾琏出门的小厮正守在仆役房那边,鬼鬼祟祟,探头探脑,一眼瞧见贾蓉,两人嘀咕了一阵,一个清秀些的远远行了一礼,另一个一看就是机灵鬼的殷勤凑上来。
贾蓉上下打量他一眼,眼眸黑幽幽的,扯了个笑纹儿,“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理会我。”
说完朝着王熙凤住处去,俩小厮在他背后擦擦汗,偷偷嘘了一口气,“幸好小蓉大爷没刨根究底,不然告诉了二奶奶,可饶不了咱俩。”
那个机灵的啐了一口,“呸,你当小蓉大爷不知道,我被他那眼神儿一盯,虚汗都冒出来了,敢情人家是替二爷遮掩着呢!”
俩人随后把遇见贾蓉的事和贾琏一说,贾琏却也暗自感激贾蓉,自以为到底是一家子,男人之间心照不宣。
贾蓉何尝不知道贾琏的勾当,不过是男人的一些小把戏罢了,这年代守身如玉的男人才要遭人质疑,只是贾琏百无禁忌,什么都能下得了口,浪荡过头可就是下流了。
贾蓉一房与向来王熙凤的关系好,他又是个晚辈,不比小叔子这样身份需要避嫌,因而那看守院门的嬷嬷们一见是他,竟自然而然地放他进来了。
贾蓉进了门,才发现那屏风隔开的外间,坐着一对坐立不安的老人孩子,老人眼神左顾右闪就是不敢看他,小孩七八岁光景,眼巴巴看着他,倒是生了一双黑白分明的干净好眼,再看那一身灰扑扑的衣裳,常年劳动留下的洗不掉的尘垢土色,与这富丽奢华的房间格格不入,恍然大悟,他居然赶上了主剧情!
等见到了王熙凤,以及那站在王熙凤下手的平儿,贾蓉越发对贾琏的审美品位表示怀疑,这王熙凤艳光逼人,平儿娇柔可人,房里现成放着这一对出类拔萃的美貌妻妾,就好比对香气扑鼻的高级鱼翅不屑一顾,反而整日流连在臭鱼堆里一样让人无语。
未见王熙凤之前,平儿一身从容气度已让人印象深刻,然平儿往王熙凤身边一站,顷刻间就被王熙凤通身气派压得暗淡无光,明明是俗气的大红大金,穿在她的身上,愣是让人有种高高在上不可逼视的张扬风采。
王熙凤与秦可卿的关系很好,又是个聪明乖觉的,自然对宁府那边错乱的关系心中有数,一边只能装作糊涂,一边却是百般不解——无论如何,亦无法参透秦可卿做下那等丑事的意图,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手段厉害如王熙凤也绝不会生出背弃自己丈夫的念头,纵使不识几个大字,难道连女戒都没有听过吗?
如今看到贾蓉,修眉俊目,未语含笑,说不出的风流恣意,放在哪里也是一位翩翩公子,心中不免一阵唏嘘,有心为秦可卿说合两句,然外头还有刘姥姥,这种事终不能当着外人的面揭破,只怕贾蓉会连她也恨上。
左思右想,又有平儿频频使眼色,终是没有开口,叹了口气,应下了贾蓉的事,让贾蓉出去了。
事后王熙凤却问平儿为何阻她,平儿劝道,“连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奶奶你又何苦掺和进去?不说珍大爷那里,便是蓉哥儿又能感激你?没得落得一身不是。原蓉哥儿若是自己糊涂也就罢了,可您瞅着他可是那种忍气吞声的人?想是这回儿真真是伤了他的心了,也拿定了主意,以蓉哥儿如今这模样性情,什么样的人物儿配不上?奶奶怜惜小蓉大奶奶,却疏忽了,终究蓉哥儿才是那府的爷们,小蓉大奶奶再讨老太太高兴,她也是重孙媳妇儿,蓉哥儿的媳妇,奶奶可千万别糊涂了亲疏。”
王熙凤这次确实是对秦可卿的一片心,虽说也有秦可卿身份儿的意思在里头,终归还有一份真心,便有些冲动,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平儿这番话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了下来,一下子寒到了心坎尖上。
贾蓉出门时,正遇上被他姥姥拽在手里的不安分的小子,挣脱开了姥姥的手,往那桌上的果子扑去,却一头撞在了贾蓉的身上,贾蓉动也未动,结果小孩一个踉跄倒在地上,也不哭,愣愣地仰望着贾蓉。
这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样,勾起了贾蓉心中对前世小副官林战的印象,不由得停住了脚步,盯着小孩,神色晦暗不明。
那边仆妇丫鬟们眼见贾蓉变脸,心道不好,虽则这蓉大爷在女人面前一向极少端有少爷架子,但终归是宁府正统的少主子,岂是刘姥姥这般人招惹得起的?
慌得她们一边嚷嚷“可了不得……”“怎么撞了人……”一边去推周瑞家的,周瑞家的也心知不好,急得上去拉小孩,一边惶恐地给贾蓉欠身,刘姥姥唬得脸都变了,颤巍巍就要下跪,一时间闹成一团。
让王熙凤和平儿——或者所有人都意外的是,贾蓉居然蹲了下来,和小孩眼睛平视,勾起了一抹堪称温柔的笑。
“如何,你竟不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