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见天日的冥府,二十年只如弹指之间。他从不向任何人提及有关自己前尘记忆的事,像是找了一个结实的、古朴的小匣子,将所有前世记忆都尘封进了其中。
直到密道之中,少年转头的那一刻,熟悉的眉眼能轻而易举地解开记忆的枷锁,他在怔愣中落入少年的陷阱,他却丝毫没有被攻击的愤怒,反而只感到强烈无比的,欣喜。
能再次见到活着的、长大了的弟弟,真是太好了。
可在重逢带来的巨大惊喜之后,他又被拉回到最现实的、黑暗的冥府洞穴之中。得知裁雪已经成功逃出冥府后,他放下心开始寻找离开的办法。冥官本身都是已亡故之人,他们虽然不用像凡人的亡灵那样去往奈河投胎转世,却会受到冥主的严格管控,他们无法像普通的亡灵或活人那般通过冥府之门去往修真界,除非由冥主授意,让他们取回他们生时使用的“活的躯体”,才能够离开冥府,去到别的维度。
还未等他想出能够窃得“活的躯体”的方法,他就被冥主召见,他确实得到了“活的躯体”,但这只是暂时的,并且要以他将他的弟弟绑回冥府为条件。
他心中清楚,这是一个他永远不会完成的任务——并且,他不会允许任何人完成这个任务。
其实若想要保证弟弟的安全,其实很简单——冥官并不是某种永生的存在,他们依然会死,并且死后的灵魂会去到更上层的维度,即仙界之中掌管死生轮回的亡人谷;而杀死冥官的唯一方法就是在冥官使用“活的躯体”时,砍断其躯体的脖颈。
现在碍事的只有跟在他身后的李度城。他的武功在李度城之上,杀死李度城,夺下能够跟踪弟弟的令牌对他来讲并非难事。
只是这样一来,虽然李度城的魂魄会即刻去往亡人谷,无法向冥主通风报信,但终究纸包不住火,一旦半月期限到了,冥主没有等到他们回来复命,必然能察觉到猫腻。他无法揣度冥主的手段,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冥主会如此执着于他的弟弟一样。
而如果他的弟弟能够获得天道阁的帮助,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一来有了合情合理的理由来解释任务的失败,二来……若是天道阁阁主能与大王对上,也利于他寻求脱身之法。
思忖间,他发觉前方已是树林的尽头,他顺着光的方向从林中跃出,眼前忽而开朗,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游走于天际,满目是翻涌的云层。
下一秒,他意识到眼前的不是天上白云,而是浓重而广阔的白雾。
正如地图上所显示的那般,这里是一处巨型的湖泊。
张子珩抬步往湖边走去,走过渡口边的八角亭时,他步子一顿,目光先是扫过上方写有“曲水亭”三字的牌匾,而后又将整座并不大的亭子扫视了一圈,发现并无特别之处,这才又继续往前走去。
大雾浓的叫他只能看清沿岸一个步长左右距离的湖水,湖水蓝中泛灰,即便是岸边的水,仍是深不见底。水面十分安静,看不见有什么游鱼小虾。张子珩垂眼看了会,并未贸然与湖水接触,转身又回到了曲水亭中,坐下来等待落在后面的李度城。
大抵是料定了他会在天道阁停驻,李度城这会追赶得那叫一个不慌不忙。约莫过去一刻钟,他才从林间望见李度城身影,自然,也看见了对方手中那分外显眼的白色令牌。
“他在不在天道阁之中?”李度城甫一走近,他便开口问道。
“嗯……从这令牌上的气息来看……”李度城将令牌举起,对着前方大雾弥天的湖泊左右摆动一番,“应该十之八九。”
“既然如此,便免不了去天道阁一趟了。”张子珩道,转动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湖面,“渡口处现在没有停船。”
“没有船?那我们怎么过去?”李度城瞪了下眼,仿佛不相信张子珩的话一般,亲自去渡口的栈桥上逛了一圈,而后绕回到张子珩身前,摆了摆手,“果真没有渡舟,看来我们只能是作罢了,你不是也不会御剑飞行之术吗?这湖可不小,雾又这般浓,靠凫水那肯定是过不去的……”
张子珩轻哼一声,知道这人是临到阵前又心生怯意,怕天道阁真的站在他弟弟那边,不敢与阁主冲突,而找尽理由打起了退堂鼓。不过就此打道回府倒也不是不行,待这令牌上的气息散尽,无论裁雪有没有找到帮手,冥主这边都很难再找到裁雪了,也能保证裁雪的安全……
可就在他要开口顺了李度城的意之前,他忽而耳尖一动,抬手按上了别在腰后的短刀——只听得水波荡漾之声,那雾中缓缓显出一个船头,而后是一道笔直伫立着的人影。
数秒后,小舟靠岸,舟上立着的那人并未有其他动作,只语调平平,用两人都能听见的音量道:“阁主请二位来岛上一叙。”
张子珩扫了眼李度城——表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不过他颤抖的手指早出卖了他心中的惊慌,这时候是半点指望不上他的。
“我等与阁主素不相识,不知阁主请我等去岛上所叙何事?”他往前走近了几步,藏在斗篷下的手仍覆在刀柄上,面无表情地开口道。
“二位见了阁主便知道了。”
张子珩皱了皱眉,心知他们避无可避,必须得上岛一趟了。
事已成定局,他不再犹豫,当即跳进了这叶窄小的扁舟中。回头一看,却见李度城还在栈桥上,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般,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霎那间,张子珩忽然意识到眼下支配了李度城身体的恐惧并不是阁主的邀约,他顺着李度城的目光望去,望进小舟之侧的湖水中……
他只来得及看清一只属于鱼的,圆而死板的眼睛,下一秒,就被李度城跌入水中时溅起的水花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