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何等不堪回首的往事。
展昭感受到白玉堂手上突然加重的力道,不由微微侧头,仿佛看到了对方眼底痛惜之色,却只莞尔,露出不以为意的表情来。
“我没觉得苦,玉堂,你不必如此。”
诚如师兄沈钧所言,他性子确实倔傲,虽知道白玉堂这番痛惜之意只是一种关切与善意,展昭却不愿意白玉堂用这种眼神看他。
他不是弱者,不需要多余的怜惜。
白玉堂听他语气,心知肚明,遂剑眉一扬,轻笑道:“你这猫儿素有九条命,哪是这么容易就败了去的。当日纵是没有你那位婶婶,也定会有其他际遇,断不会这么轻易就从三脚猫变成死猫的。”
这猫儿怎么会知道,他不是同情他,而是心疼他。
只是这番心意,却还要小心翼翼地掩藏。
这样插科打诨的话才是他们正常相处的模式,白玉堂什么“三脚猫”、“死猫”的一通浑话,展昭听了也不生气,只接着说道:“我那时年幼体弱,性子又羞怯,爹娘才丢下我,几无活路。若不是叔叔婶婶好心收留我,还一直照顾我,我一早便死在那个冬天了。”
那对乞丐夫妇平庸而温暖的面容不知不觉重又浮现在展昭的脑海中,令他近日来难掩悲痛的眼底终于流露出一丝丝笑意。
展昭记起那些年,人生里最无助的几个寒暑。家产被夺,人人欺他年幼,无人为他主持公道。唯一疼他的老管家不忿这群豺狼,辗转托人写了状子,告上官府,却不知那些小人早已打通关节,不过落得个“诬告”的名声,反被打了二十板子,不多时便病死了。
在最艰难的时候,竟是这么一对贫病交加、栖身破庙的乞丐夫妇给了他安身之处。
人生如戏……
当真是世事无常,富贵犹如墙头草,不及身后风流陌上花,落个自在。
白玉堂见他眉眼温柔,知道他看得开,也就跟着释怀了:“你这叔叔婶婶,虽是三教九流的人物,倒也称得上一个侠字。”
展昭说道:“他们未必口中讲什么侠义,可做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对得起天地良心。”
也许正是因为幼年时这段经历,展昭才与丐帮格外交好罢。贫贱不移志,纵然是穷苦,也穷得潇洒坦荡,磊落不羁。
白玉堂朗朗一笑:“猫儿这话说得甚妙,当浮一大白。”
展昭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眼神复又黯然几分:“没过两年,叔叔病得越来越重,我和婶婶讨不到更多的银两给他请大夫,就算是当了我的长命锁也不够买药钱……因此第二年的冬天,叔叔还是撒手人寰。婶婶身子也不好,见叔叔一去,了无生趣,当夜便不吃不喝,跟着叔叔去啦。”
他微微垂下眼睫,神色说不出是悲伤还是什么。展昭永远都记得婶婶断气前那个有些歉疚的眼神,她说“孩子对不起”。
其实她哪里有对不起他,当年如果不是她的善良,自己也不会有这段难得平静的时光。
白玉堂一面觉得这夫妇二人虽是以乞讨为生,然而那份生死相随、不离不弃的伉俪情深,却也教人有些感佩,一面又不免担忧起小展昭日后的处境来。
他那时年纪小,没了这对叔叔婶婶的庇护,怎能活得下去?
一时想得远,反而是没留心到展昭说的什么长命锁。
……
白玉堂凝视着展昭,即使看到此刻这人这么温然平和地坐在自己的面前,知道再多苦痛他都能挨过来,却还是忍不住想象着:当年那个独自坐在破庙里守着养父母未寒的尸骨的小展昭,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度过了那个凄寒的冬夜?
生有何欢,死何其苦。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章 沐风雪
也许真的就像是那些从不知道南侠身世的江湖人所说的那样:展昭命好。
他在破庙里守着养父母冷却的尸身空坐了一夜,前途未卜的茫然和天地四野独身一个的孤单感将展昭紧紧包围住,只影茕茕,庙门外苦风寒天,听得人好不凄凉。
展昭心头隐约还有一丝哽住的委屈。
又被丢下了……
又是无家可归了……
他红着眼眶,忍住不哭,费力把养父母的尸体并排安放,用那栖身的草垫子盖好,随后呆呆地坐在他们的身旁,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