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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第1页)

了。  大年初一,母亲去给她的姑姑拜年,说起来弟和招弟的事情,她的大姑姑——久经磨练的老女人——说:“儿女情事,只能随其自然。再说,你有沙月亮和司马库这样的女婿,这辈子还愁什么?这两个人,都是钻天的鹞子!”母亲说:“我只怕他们死不在炕上。”那个老妇人说:“死在炕上的,多半是窝囊废!”母亲还想罗唆,她的大姑姑很不耐烦地挥挥手,驱赶苍蝇一样把母亲的话一扫而去。她说:“让我看看你的儿子吧。”母亲把我从棉布袋里提出来,放在炕上。我恐惧地看着母亲的大姑姑那张又窄又小、千沟万壑的脸和镶嵌在深陷的眼窝里那两只炯炯的绿眼睛。她凸起的眉骨上竟然没有一根眉毛,眼圈周围却生着密匝匝的黄睫毛。她伸出枯骨般的手,摸摸我的头发,揪揪我的耳朵,捏捏我的鼻尖,甚至把手伸进我的双腿间,摸摸我的###蛋。我厌恶极了她的这种侮辱性的抚摸,尽力向炕角爬去。她一把揪住我,大声说:“小杂种,站起来!”母亲说:“大姑,他才七个月,怎么能站起来?”老妇人却说:“我七个月时就能去鸡窝里给你奶奶掏鸡蛋了。”母亲说:“大姑,那是您,您不是平常人物。”老妇人说:“这个小子,我看也不是个平常人物!马洛亚这人,可惜了呀。”母亲的脸红了,接着又白了。我爬到炕里边,手把着窗台,双腿一挺站了起来。老妇人拍着巴掌说:“看吧,我说他能站起来,他就能站起来!回过头来,小杂种!”“大姑,他叫金童,你怎么老叫俺小杂种!”  “杂种不杂种,只有娘知道,是不是啊,我嫡亲的大侄女?再说,我这是爱称,小杂种啦,小鳖蛋啦,小兔崽啦,小畜生啦,都是爱称,小杂种,走过来!”母亲的大姑姑吼叫着。  我转过身,双腿颤抖着,望着母亲泪水盈眶的脸。“金童,我的乖儿子!”母亲伸出双臂,召唤着我。我扑向母亲的怀抱。我会走了。母亲紧紧地抱着我,喃喃地说:“我的儿会走了,我的儿会走了。”  母亲的大姑姑严肃地说;“儿女就是一群鸟,该飞的时候,留也留不住。你呢?我是说他们都死了你怎么样呢?”  母亲说:“我挺好。”  老妇人高声说:“好就好,凡事住天上想,往海里想,最不济也往山上想,别委屈自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母亲回答说:“我明白。”  告别的时候,老妇人问:“你婆婆还活着吗?”  母亲说:“活着,在驴屎里打滚。”  老妇人道:“这个老东西,强梁了一辈子,想不到落了这么个下场!”  如果没有母亲与她的大姑姑这次密谈,我不可能在七个月时便能行走,母亲也不可能有兴致带我们去大街上观灯,那样我们只能过一个索然无味的元宵节,那样我家的历史有可能不是目前这样子。大街上人很多,但似乎都是一些陌生的面孔。人与人之间洋溢着安定团结的气氛。很多的孩子,提着噼噼哩哩滴火花的金老鼠屎,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我们在福生堂大门前停住,观赏着大门两侧那两个庞然的大灯笼。灯笼暖昧的黄光映照看大门额头上悬挂着的金字匾额。福生堂大门洞开,深深的庭院里灯火通明,传出一阵阵的喧哗。大门外聚集着很多人,袖着手,静静地立着,像等待着什么。多嘴多舌的三姐上官领弟问身边的人:“大叔,这里要施粥吗?”那人不置可否地摇摇头。身后一个人道:“姑娘,腊八节才施粥呢。”三姐回头问:“不施粥在这干什么?”那人道:“要演文明戏呢,听说是从济南府搬来的名角。”二姐还要絮叨,被母亲捏了一把。  终于,福生堂大院里走出了四个人,每人手里握着一根高竿,竿梢上挑着四个黑乎乎的铁家伙,铁家伙喷吐着灼目的火苗,照耀得大门前亮若白昼,不,比白昼还亮。离福生堂大院不远处,教堂的破烂钟楼上栖息着的野鸽子惊慌地飞腾起来,在白光里咕咕鸣叫着飞过,飞到黑暗里去。人群里有人高叫一声:“瓦斯灯”!从此我们知道了这世界上除了豆油灯、洋油灯、萤火灯之外,还有这能把人眼照痛的瓦斯灯。四个挑灯的黑大汉在“福生堂”大门前站成一个四角形,好像四根黝黑的柱子。大门内又出来几个人,扛着卷成圆筒状的苇席,咋咋呼呼地走到四个挑灯人规范出来的宝地中间,使劲儿把席扔下,然后,解开束席绳,苇席便自动地展开。他们弓看腰,拽着席角,快速地挪动着黑色的、毛茸茸的小腿。由于他们的脚步太快,也由于瓦斯灯光太强烈,使我们的眼睛出现重影,所以我们一致地看到,那些扯着席子跑动的人,都生看四条以上的腿,腿与腿之间,还牵拉着一些透明发亮的蛛网状的东西,由于这些东西的缠绕,他们的奔跑就好像在蛛网上做着无奈挣扎的小甲虫。席子铺好后,他们直起腰来,对着观众亮了一个相。他们的脸上,涂抹着一道道油彩,好像一块块新鲜斑斓的兽皮。有的像豹子皮,有的像花鹿皮,有的像猞猁皮,有的像在庙里偷食供果的花面獾的皮。然后他们便跑两步退一步似的蹿回福生堂大门里去了。  在四盏瓦斯灯嗤嗤的喷气声中,我们静静地等待着,崭新的苇席也在静静地等待。四个高举灯竿的黑汉,变成了四块黑色的石头。一阵锣响,抖擞起了我们的精神,所有的目光都射向大门里边,但都被那镶着斗大福字的白色影壁墙挡住。我们等待了仿佛半辈子,司马亭——福生堂大掌柜、大栏镇原镇长、现维持会长——哭丧着脸出了场。他提着那面饱受打击的铜锣,仿佛极不情愿地敲着锣绕场转了一周。然后站在席地中央,对着我们说:  “各位乡党,大爷大娘大叔大婶大哥大嫂大兄弟大姊妹们,俺兄弟扒铁桥打了胜仗,好消息传遍了四面八方,七大姑八大姨都来祝贺,送来了嘉奖令二十多张。为庆祝这一个特大胜利,俺兄弟请来了戏子一帮。他自己也将要粉墨登场,演一出新编戏教育乡党,元宵节不能忘英勇抗战,决不让小鬼子占我家乡。司马亭是一个中国男儿,决不再当这维持会长!乡党们,咱是中国人,不侍候日本人这帮狗娘养的。”  说完这段合辙押韵的话,他对着观众鞠了一躬,提着锣往回跑,与正从大门里走出来的胡琴师、横笛手、琵琶匠撞在一起。音乐师们挟着乐器,提着板凳上场。  乐师们坐在席边,吱吱呀呀地调弦,以横笛手吹出的两个音符为基准。高的往下落,低的往上拧。胡琴、琵琶、横笛,统一在一起,编织成一根均匀的三股绳,编了一段,停下来,等候着。然后鼓手、锣手、钹手、镲手,夹着家什提着凳子出来,与乐师们对面而坐,咣咣采采嘁嘁嚓嚓敲打一阵。小锣清脆单调地响了几声、小鼓敲出点儿,胡琴琵琶横笛齐鸣,编织着绳子,捆绑着我们的腿让我们不能走,捆绑着我们的魂让我们不能想。曲调缠缠绵绵,悲悲凉凉,有时又哼哼唧唧、嘟嘟哝哝,这是啥戏?高密东北乡的茂腔,俗称“拴老婆的撅子”,茂腔一唱,乱了三纲五常;茂腔一听,忘了亲爹亲娘。于是随着节拍,观众的脚在抖动,观众的嘴唇在翕动,我们的心在颤动。我们的等待就像那弦上的箭,到了临界发射的最后关头……五、四、三、二、一声高腔,在高腔结尾处又声嘶力竭地翻卷上去,拔得高上加高,刺破了云天。  俺本是窈窕一娇娘——呐——在放声歌唱的袅袅余音里,我二姐上官招弟头戴一朵红绒花,身穿蓝士林偏襟褂,扫腿裤子蓝绣鞋,左手挎竹篮,右手提棒捶,迈着流水般的小碎步,从司马家大门里流出来,流到耀眼瓦斯灯光下,在席地上煞住浪头,亮了一个相。眉毛不像眉毛是天边的新月,目光如水洒在我们头上,鼻子瘦削高挺,厚厚的嘴唇涂抹得比五月的樱桃还要红艳。然后是寂静,万眼不眨眼,万心不跳动,憋足一股劲,齐齐地喝一声彩。接下来我二姐舒腿、下腰,跑圆场,腰肢柔软如池边春柳,脚步轻捷似麦梢蛇在麦芒上滑动。这天晚上虽无风但还是寒冷异常,我二姐却穿着一身单衣。母亲吃惊地看到,自从吃罢鳗鲡之后,二姐的身体已经发起来了;胸前那两坨肉已经与成熟的鸭梨不相上下,而且形态端正、优美、继承着上官家女人丰|乳肥臀的光荣传统。二姐绕场旋转一周,气不喘,神不乱,顿喉唱出第二句:嫁给了司马库英雄儿郎——这一句平稳过渡,尾腔没有往上扬,但引起的反响如石破天惊。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这是谁家的女儿?——这是上官家的女儿——上官家的女儿不是跟着鸟枪队跑了吗——这是二女儿——啥时攀上了司马库做小老婆?  ——操你们的娘;这是唱戏!操你们的娘,闭嘴!我三姐上官领弟和其他几位姐姐在人群里大喊着,为我们的二姐辩护。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儿的夫他本是毁桥专家,洒烧酒布火阵在蛟龙桥上。五月里五端阳蓝火万丈,烧得那小日本哭爹叫娘。我的夫他屁股受了重伤。昨夜里大风雪天地皆白,我的夫带队伍去毁铁桥梁……接下来我二姐做敲冰状,做在冰水里洗衣服状。她浑身瑟瑟,犹如一片挂在腊月树梢的枯叶。观众进入戏境,有赞叹不已者,有用袄袖子沾泪者。突然一阵锣鼓响,我二姐站起来往远处张望——耳听得西南方震破天响,又望见夜空中熊熊火光,一定是儿的夫毁桥得胜,小日本军火车见了阎王。俺回家速速把烧酒烫上,再杀两只鸡炖锅鸡汤——然后二姐做收衣状,做爬堤状,接唱:猛抬头发现四条豺狼…先前扛出苇席那四个腿脚麻乱满脸油彩的人,翻着连串的空心筋斗从大门里滚出来。他们围定我二姐,你一爪,我一爪,像四只猫围定一只小耗子。那个脸画成花面獾模样的,怪腔怪调地唱着:俺本是日本国龟田队长,出来找一个花花姑娘,早听说东北乡美女成群,一抬头看到了美貌娇娘  …  小娘子呀,走呀走,跟着大太君去把福享。紧接着他们把我二姐叉起来。我二姐身体一挺;绷得像棍一样直,被四个“日本鬼”高高举起,在席地上转圈。锣鼓敲得紧急,犹如急风暴雨。观众涌动,往前逼近。母亲大叫着:“放下俺的闺女!”母亲呐喊看冲上前去。我绷直双腿站在棉口袋里,这感受与我后来骑在马上的感受颇为相似。母亲伸出双于,像老鹰捉兔子,抠住了“龟田队长”的双眼。他哀嚎着松了手,其他三个人也松了手;我二姐跌在席地上。那三个演员跑了,母亲骑着“龟田队长”的腰,在他的头上胡撕乱扯。我二姐拉扯着我母亲,高声嚷嚷着:“娘,娘,这是唱戏,不是真的!”  又拥上去几个人,把母亲和“龟田队长”分开。“龟田队长”满脸是血,逃命般蹿进大门。母亲气喘吁吁,余恨未消地说:“敢欺负我的闺女,敢欺负我的闺女?!”二姐恼怒地说:“娘,一场好戏,全被你搅了!”母亲说:“招弟,听娘的话,咱回家去,这样的戏,咱不能演。”母亲伸手去拉二姐,二姐一甩胳膊,懊恼地说:“娘,你别在这儿给我丢人啦!”母亲说:“是你给我丢人!跟我回去!”二姐说:“我就不回去。”这时,司马库高唱着出了场:毁罢铁桥打马归——他穿着马靴,戴着军帽,手持一根真正的皮鞭,跨下是一匹想象中的骏马,他双脚跺地,往前移动,上身起起伏伏,双手挽着虚无的缰绳,做出纵马驰骋状,锣鼓喧天,丝竹齐鸣,尤其是那根横笛,发出穿云裂帛之声,令人魂飞魄散,不是因为恐怖,而是因为笛声的感召。司马库面孔如铁,又凉又硬,严肃得要死,没有一丝丝油滑肤浅…忽听得河堤上乱纷纷,快马加鞭往前赶呐——得儿驾…胡琴摹仿出马的嘶鸣:咴儿咴儿咴儿咴……心似火急马如风,一步当做半步走,三步当做两步行…锣鼓紧急,跺脚,移步,鹞子翻身,凌空开胯;老牛大憋气,狮子滚绣球——司马库在席地上表演了他的全部绝技,很难想象他的屁股上还贴着一块足有半斤重的大膏药。二姐着急地把母亲推出去。母亲嘴里嘈嘈杂杂地吵着,别别扭扭地回到原来位置。三个扮演日本兵的男人,猫着腰钻到中央,试图重新把二姐举起来,那个“龟田队长”没了踪影,万般无奈,只好三个人将就着,两个举着前头,一个举着两条腿。他的花里胡哨的头,夹在二姐双腿间,显得十分滑稽,观众嘻嘻地笑,那颗头在双腿间挤鼻子弄眼,观众愈笑,他愈来劲,终于发展成大笑,令司马库满脸不悦之色。但还是接着前边往下唱:忽听得人群闹嚷嚷,却原来日本兵又逞凶狂;  奋不顾身冲上前,——伸手抓住个狗脊梁…住手!司马库伸手抓住脑袋夹在二姐双腿间的“日本兵”,大喊一声。接下来是武打场面,原本应该四对一,现在只好三对一,经过一番搏斗,司马库制服了“日本人”,救下了“妻子”。“日本人”跪在席地上,司马库挽着我二姐,在喜庆欢快的曲调中,走回大门去了。然后那四个高挑瓦斯灯的黑色人陡然活了,挑着灯跑回大门里边去。光明骤然丧失,我们眼前一片漆黑……  第二天凌晨,真正的日本人包围了村庄。枪声、炮声、战马嘶鸣声把我们从睡梦中惊醒。母亲抱着我,带着我的七个姐姐,跳下萝卜窖子,在黑暗潮湿阴冷中爬行一段,进入宽阔之地,母亲点燃了豆油灯。惨白的灯光下,我们坐在干草上,侧耳听着上边隐隐约约地传下来的动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从前边黑暗的地道里,传来了咻咻的喘息声,母亲抓起一把打铁用的铁钳,一口吹熄洞壁窝里的灯盏,洞内顿时漆黑。我哭起来。母亲用一只奶头堵住了我的嘴。我感到那奶头冰冷、僵硬、失去了弹性,还有一股又咸又苦的味道。  咻咻声越来越近,母亲把铁钳高高举起。这时,我听到二姐上官招弟变了调的声音:“娘啊,别打,是我……”母亲舒出了一口气,高举着铁钳的双手无力地垂下来。“招弟,你把娘吓死了。”母亲说。“娘,点上灯吧,后边还有人。”二姐说。  母亲费了好大劲儿,才把油灯点燃。惨白的灯光重新照耀洞|穴。我们看到满身泥土的二姐。她腮上有一道血迹,她怀里抱着一个包裹。这是什么?母亲惊问。二姐嘴巴扭歪着,清明的泪珠从她污脏的脸上流下来。“娘呀,”她哽咽着说,“这是他三姨太太的儿子。”母亲一怔,恼怒地说:“从哪里抱来的,还给我抱到哪里去!”二姐膝行几步,仰脸看着母亲:“娘啊,您发发慈悲吧,他家的人都被杀了,这是司马家的一条根……”  母亲掀起被包的一角,露出了司马家小儿子那张又黑又瘦的长脸。这个家伙正在酣睡,这个家伙呼吸均匀,这个家伙翕着粉红的小嘴,好像正在梦中吃奶。我心中充满了对这家伙的仇恨。我吐掉奶头,大声嚎哭,母亲把她的更加冰凉、更加苦涩的奶头堵在我的嘴里。  “娘,您答应收留他了?”二姐问。  母亲闭着眼,一声不吭。  二姐把那孩子塞到三姐上官领弟怀里,趴下,给母亲磕了一个头,哭着说:“娘,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您救了这孩子,女儿终生都记着您的大恩大德!”  二姐爬起来就住外钻,母亲一把拽住她,哑着喉咙问:“你去哪儿?”  二姐说:“娘,他的腿受了伤,在石碾子底下藏着,我要去找他。”  这时,外边传来马蹄声和锐利的枪声。母亲侧身堵住通向萝卜窖的洞口,说:“娘什么都答应你,但不能让你出去送死。”  二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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