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军向西北撤返,直往城父而去。这一着十分高明,他料楚军打破城父,多半不会据守,定然集中兵力回剿淮阴,周围亦多有围追堵截。于是秦军反其道而行之,借着山野路杂,果然和项燕打了个擦身而过。到城父之时,大军将将粮草用完,略作休整补给,便迅速北退而回了。
十日后,王贲人在太原,收到中廷尉府传讯一条,命他一人速返咸阳,呈报军情。王贲环顾帐前众将,笑道:“总算要来找我算账了。”
此时咸阳宫的偏殿之中,秦王江木悠然而至,空旷的殿内没有一个侍卫,两旁点满烛火,殿中却仍然甚是昏暗。殿前纱帘轻轻摆动,微微有股过堂风贯入。江木走上阶梯,落坐正位,双目微闭,朗声唤道:“季枢公(河蟹),安否?”
殿侧一处烛火下不知何时隐隐绰绰立了个人影,肃然答道:“劳主上记挂,季枢无大碍。”
“无大碍?哈哈。”江木笑道,“烧掉半张脸,老命险些送掉,无大碍?季枢公可宽心的很呐。”那人抬起头来,烛火之下只见他头戴兜帽,遮住了右半脸颊:“近在咫尺,却终于一无所获,季枢惭愧之至。”
江木收起笑容,沉默了片刻,温言道:“季枢公毋需惭愧,尔求探八载有余,而今大有所进,孤不会责怪你。”季枢拜道:“多谢主上体恤!”江木沉声又道:“季枢公可记得孤因何而将天问剑交托与你?”季枢当即答道:“因败于赵。”
江木双目一睁:“而今又再败于楚,汝当知孤何其怒也!”只听得“怒也”二字在殿中往来回荡。季枢再拜道:“主上息怒。”江木又是默然半晌,闭目低沉道:“快一点吧。”
“是!”季枢垂首应道。
江木站起身,缓缓踱出殿去,纱帘微动,烛火飘摇,那人影也已不知所踪。
“醒来觉得甚是爱你。
这两天我很快活,而且骄傲。
你这人,有点太不可怕。尤其是,一点也不莫名其妙。”
“不要愁老之将至,你老了一定很可爱。而且,假如你老了十岁,我当然也同样老了十岁,世界也老了十岁,上帝也老了十岁,一切都是一样。”
“我是,我是宋清如至上主义者。”
“要是世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多么好,我一定要把你欺负得哭不出来。”
“希望你快快地爱上一个人,让那个人欺负你,如同你欺负我一样。”
“但愿来生我们终日在一起,每天每天从早晨口角到夜深,恨不得大家走开。”
“我实在是个坏人,但作为你的朋友的我,却确实是在努力着学做好人。”
“我渴望和你打架,也渴望抱抱你。”
“为什么不来信呢?不是因为气我吧?我所说过的话都是假的,你一定不要相信我。”
“聪明人是永不会达到情感的最高度的。”
“心里不痛快的时候,也真想把你抓起来打一顿才好。”
“风和日暖,令人愿意永远活下去。
“我心里很苦,很抑郁,很气而不知要气谁,很委屈而不知委屈从何而来,很寂寞,生活的孤独并非寂寞,而灵魂的孤独无助才是寂寞。我很懂得,寂寞之来,有时会因与最好的朋友相对而加甚。实际人与他朋友之间,即使是最知己的,也隔有甚遥的途程,最多只能如日月之相望,而要走到月亮里去总不可能,因为在稀薄的大气之外,还隔着一层真空。所以一切的友谊都是徒劳的,至多只能与人由感觉而生的相当的安慰,但这安慰远非实际的,所谓爱仅是对影子的追求,而根本并无此物。人间的荒漠是具有必然性的,只有苦于感情的人才不能不持憧憬而生存。愿你快乐,虽我的祝福也许是无力而无用的。”
“……我们的性格并不完全一致,但尽有互相共鸣的地方。我们的认识虽是偶然,我们的交契却并非偶然。凭良心说,我不能不承认你在我心目中十分可爱,虽我对于你并不是盲目的赞美。我们需要的是对于彼此弱点的谅解,只有能互相谅解的人,弱点才能变得并不可靠,甚至于反是可爱也说不定。除非我们在自己心理的矛盾下挣扎着找不到出路,外观的环境未必能给我们的灵魂以任何桎梏。”
“我想像有那么一天,清如,我们将遇到命定的更远更久长更无希望的离别,甚至于在还不曾见到最后的一面,说一声最后的珍重之前,你就走了,到不曾告诉我知道的一个地方去。你在外面得到新奇和幸福,我则在无变化的环境里维持一个碌碌无奇的地位。那时我相信我已成为一个基督教徒,度着清净的严肃的虔敬的清教徒的独身生活,不求露头角于世上,一切的朋友,也都已疏远了。终于有一天你厌倦归来,在欢迎你的人群里,有一个你几乎已不认识了的沧桑的面貌,眼睛,本来是干枯的,现在则发着欢喜的泪光,带着充满感情的沉默前来握你的手。你起始有些愕然,随即认识了我,我已因过度的欢喜而昏晕了。也许你那时已因人生的不可免而结了婚,有了孩子,但这些全无关系,当我醒来的时候,是有你在我的旁边。我告诉你,这许多年我用生活的虔敬崇拜你,一切的苦难,已因瞬间的愉快而消失了,我已看见你像从梦中醒来。于是我死去,于你眷旧的恋念和一个最后最大的灵魂安静的祝福里。我将从此继续生活着,在你的灵魂里,直至你也死去,那时我已没有再要求生存的理由了。一个可笑罗曼斯的构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