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也感叹起来,连声道:“如今里,姨娘和三妹妹环兄弟的苦处,我也想得明白了。咱们几个,不过都是一样的,不论怎样,都各有苦处,谁也不比谁好过些,只咱们几个日后亲近一些罢了。”李纨也笑道:“妹妹说得极是,咱们这样的人哪,是各有各自的苦处,谁也不比谁快活,都是一样的罢了。正经是好容易聚到了一块儿里,好生乐上一乐才是。”
湘云听了,已经吆喝起来了,站起来和西门雪划拳,手腕上的镯子叮当作响,黛玉却只是静静地看着赵姨娘和探春贾环团聚一起的景象,心中也自感叹自己寄人篱下,未能侍侯父母膝下一家团聚和乐。正在这时,忽听凤姐儿的声音笑道:“有了这样好吃的好喝的,又能好好热闹起来的,却就偏偏把我给忘了?”一面说,一面带着平儿小红进来了。赵姨娘素日里最怕这凤姐儿,见凤姐儿满面春风地进来,吓得忙站了起来,半声不敢言语。黛玉却笑道:“果然就是一只猫儿似的,闻着腥就来了!快坐罢,给你留着位子了呢,就等着你什么时候自己过来呢。”
凤姐儿给西门雪请了安,也就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也叫平儿小红自和紫鹃她们几个乐去,笑对赵姨娘道:“今儿你生日,就好生坐着你寿星的座儿,多给我几杯酒吃就是了。”赵姨娘虽也诧异凤姐儿今日和颜悦色,却也心下一松,忙亲自倒了一杯酒敬凤姐儿。凤姐儿仰脖吃尽了,笑道:“这酒好,香甜温润。”牡丹一旁伏侍着黛玉,听了这话,笑道:“这是自然的,这可是皇宫里头珍藏了三十年的桂花酿。一共就是六坛罢了,我们公子得了两坛,闻得姑娘要给姨娘过生日,就叫我们去搬了来的。”
黛玉眉头轻轻一皱,凤姐儿诧异道:“竟是这样好酒?那我可要多吃几杯了。”一面说,一面忙叫小红来倒酒,笑道:“我不要这小杯子,我要大海来吃酒。”湘云喜得忙叫人拿了两个大海来,笑道:“跟凤姐姐吃酒是最爽气,我也用这大海。”黛玉就和李纨等姑嫂姐妹们看着这俩个一对一地喝了起来,喝酒还不忘了划拳,湘云却为了爽快,把个西门雪丢在了一边里,恨得西门雪拿着筷子直敲湘云的手。黛玉只叫紫鹃把各色解酒茶、醒酒石等都预备好,一会给这两个醉鬼解酒。
果然没多大工夫,姐儿俩个就吃醉了,嘴里却还嘟囔着划拳吃酒。黛玉等人忙叫人伏侍着两人含了醒酒石,暂且安置在了黛玉素日安歇的卧榻上。贾环忽然上前来,对黛玉说道:“谢谢姐姐今日给姨娘过生日,这是姨娘一生中过的第一个生日,姨娘也穿了姐姐做的衣裳鞋袜,心里不知道是多快活了的。难得姐姐也不嫌我不成样子,也叫我过来,我给姐姐道谢了。”
黛玉不等他拜下去,已叫人拉了起来,抬眼细细打量着贾环,但见他长眉入鬓,俊眼闪亮,颇有几分探春的品格儿,倒也是个好清俊模样儿,只是给人刻意欺压多年,以至于形容委琐,不比宝玉和探春的神采非凡,心中不禁有些感叹,笑道:“好兄弟,若想果然给姨娘争光,就不必理会那些小人的嚼舌,好生上学读书了,做一个有能为的人,姨娘也就不必只过这一个生日了。”
然后又回头对探春道:“三妹妹,环兄弟模样儿可不在你之下,只是在太太跟前少了教养,又未曾好生上学读书,未免气韵不足,因此比不得宝玉。若是果然日后好生调教了,只怕更胜了宝玉呢!”听了黛玉的话,赵姨娘和探春眼睛都湿润了,探春道:“姐姐这话我如何不知?素日里只因我在老太太跟前,也才比环儿好些,又是个女孩子家,所以太太不在意。然环儿是个爷们,又是要在太太跟前的,太太不教养,姨娘也没那身份地位来教养,不免养得环儿不成器。”
黛玉心中明白,在王夫人心中,贾环是贾政的明堂正道的儿子,是个爷们,是能危及到宝玉未来地位的人,也许再加上带着对赵姨娘的恨意和妒意,王夫人自然是刻意地不教养贾环,任由他不争气,任由他受尽家下人的白眼欺侮。她沉吟了片刻,对贾环道:“环儿,你也该替着你姐姐和姨娘争一口气了,别跟那些不长进的人学了黑心下流的肠子,你只好好地读书习字,拿出你的气势来,别叫人再小看了你。若这样长久下去,你一辈子都是要受欺压的。”
贾环毕竟是年纪小,哭道:“姐姐告诉我,我该怎么去做?我做什么都有人不愿意,我要去上学,太太也不答应。”黛玉看了一眼李纨,李纨笑道:“我竟忘了,环儿和兰哥儿年纪也是相差无多,明儿我就回了老太太去,叫环儿也和兰哥儿一样去上学,省得在家里淘气。再说了,宝玉不上学,也叫兄弟不上学了不成?”
赵姨娘感激不尽,李纨笑着抚着贾环的头,笑道:“好兄弟,也该好生提自己争一口气了。咱们这样的人,是不能单靠着别人的,要靠自己给自己争气。”贾环重重地点头,探春道:“环儿你的字也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明儿上学之后一下了学,就到我那里去跟我习字,总不能写了一手破字叫人笑话。”贾环见姐姐也和自己如此亲近,心中更是高兴,忙重重地又点了点头。
一时各自散了,只凤姐儿醉了,在潇湘馆暂歇一宿,其余人等都回了。李纨怕赵姨娘和贾环一起回去反叫有心人看见,因此便叫人先送了贾环回去,自己拉了赵姨娘到稻香村换了衣裳,略坐了一坐。赵姨娘也感叹不已,道:“素日里我也蠢着,本想替着环儿争面子,却是净叫人笑话,净是给三丫头没脸,如今我也才知道,三丫头心里何尝是没有我们娘儿俩的?只是当着明人的面,她也不敢罢了。”
李纨道:“姨娘也素日里忒也是胡闹了,因此才有人越发得看环儿不起,如今里好容易明白了一些了,就好生替两个哥儿姐儿想着,好生过着日子,也给两个争点脸面。今儿林丫头说得是,环儿模样甚好只气韵不足,没有爷们的神采。太太不教养,姨娘就好生悄悄教着一些,过个几年,环儿出息了,姨娘也有面子了。”
赵姨娘点头道:“如今眼见着也有人能看着我,看着环儿,能正正经经得把环儿当亲兄弟看,我这心里一舒畅,什么也就想明白了,素日里只是我们娘儿两个不争气,才处处叫人家笑话,打今儿起就不会再叫人笑话环儿笑话三丫头了。”低头抚摸着身上穿的衣裳,眼睛湿润着,道:“这是三丫头做的衣裳,我也能穿上三丫头做的衣裳了。”
李纨心中一酸,知道自己虽然青年守寡,但终究还是个正房奶奶身份,然赵姨娘却只是半个主子,连儿女也不能叫一声娘亲,素日里所受欺压之多之盛,又岂是自己心里略解一二的?想到这里,就叫素云拿了五十两白银出来,递给了赵姨娘,道:“这几两银子姨娘也拿着,多替环儿买置一些笔墨等物,我们主子仆人总共不过十人,吃喝也都是官中的,我又有了地租子可拿,一概月钱也使不着,不过都是替着兰儿存着,留个后路罢了。这几两银子不多,却也是够环儿很一阵子的笔墨上学使费了。”
赵姨娘执意不肯收,道:“奶奶寡妇失业的,也不容易,这银子还是奶奶替着兰哥儿收着罢。”李纨塞到了她手里,笑道:“今儿也没给你预备什么寿礼,这就权当是寿礼钱罢。我也知道你更不容易的,苦瓢子似的,连一块好绸子缎子角儿也没有,我这里还有几块缎子,若你不嫌素,就拿了几块过去裁衣裳穿。”赵姨娘这才谢了收了银子,又坐了一会,李纨才叫人送了赵姨娘回去。
赵姨娘才回了自己房中,已是二更时分了,才坐下没喝一口茶,就听人道:“太太叫了姨奶奶呢?”赵姨娘心中一惊,忙欲换了衣裳再过去,偏生来人是彩凤,素日里和彩云彩霞不合,也就最厌赵姨娘的,直拉着赵姨娘走,道:“黑天拔地的,还换什么衣裳?老爷又不在家,换了也没人看。”一面说一面把赵姨娘拉到了王夫人的正房中。
只见王夫人冷冷地坐在上座上,虽然一身家常衣裳,但却是浑身绫罗绸缎,更显得雍容华贵,面容依旧和厚如初,只是眼光中却闪着几抹不易察觉的精光。赵姨娘忙满脸含笑上前请了安,道:“不知道太太唤了我来有什么吩咐?”王夫人打量着赵姨娘,见她穿着桃红百子刻丝缎子袄儿,松花弹墨绣水仙的绫裙子,头上也戴了几枝金珠钗环,打扮得越发比先时不同,口中只冷笑道:“打扮得这样光鲜,是从哪里来的?如今家计一年比不得一年,你这么大年纪了,竟也不懂得俭省了是不是?”
[正文:第二十三章 情愫]
赵姨娘一愣,心中揣度了半日,才陪笑道:“并不是哪里来的,只是大奶奶因有几样活计叫我去做,所以才从大奶奶那里回来得晚了一些。我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本来也并不是要穿得这样的,偏因这是前儿公主赏了的两块缎子,所以才做了两件衣裳穿,出去了光鲜一些,也是怕丢了太太这里的脸面,穿着寒酸也看着不像。”
王夫人听了,见赵姨娘这样对自己毕恭毕敬的,心里也舒服了一些,面色便跟着缓和了,淡淡地道:“你针线也越发精进了,正好我这里有两块缎子,你拿了去,拣一些新花样格式,按着宝丫头的尺寸赶了出来,过两日给宝丫头送过去。”赵姨娘听了,忙答应了,接过彩凤递过来的两块新鲜缎子,又好生奉承了王夫人几句,才告退回了自己房中不提。
偏因那位老太妃去世了,西门雪为公主之尊,不得不进宫奔丧,因此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潇湘馆,离去之时一色使用等物皆是黛玉带着紫鹃亲自收拾,凡是来时所携带之物也一并收拾了与西门雪带走,十名花名丫头和女大夫女厨子等黛玉也未留身边。贾母等诰命自是送灵到皇陵,因此园子里便似翻了天似的。头一个闹着玩耍的,就是宝玉,更像是脱了缰的野马,坐卧不忌,说笑不忌。因回了贾母之后,贾环却果然是好生进学了,天天和贾兰一起下学之后,就到秋爽斋跟探春习字,赵姨娘也自欣慰。
因天气渐暖,已进夏日,黛玉清晨早早起来,拿着琉璃玉盏去接竹叶上的露水,堪堪接了一盏,就听紫鹃和魅影儿道:“姑娘一大清早的,起来作什么?那林子里阴气重,露水也重,仔细姑娘明儿头疼。”黛玉浅笑道:“那里就真那么娇嫩了?不过就是来接点子露水,想去天人寺里上上这露水罢了。”
魅影儿道:“姑娘要去天人寺里去?”黛玉点点头,道:“素日里也无事,这几日也觉得有些热气萦绕心头,所以想去上上露水,清净清净。也不知怎么着,见到那正殿里的小草画像,心头竟清静了。”魅影儿听了就笑道:“我去告诉大奶奶和三姑娘一声去,叫人备好轿子,收拾好了咱们就去。”说着,果然就跑去告诉李纨去了。
黛玉摇头,紫鹃扶着黛玉,接了琉璃玉盏递给雪雁捧着,问道:“前儿公主殿下离开,姑娘怎么就把凡是携来之物都叫公主带走了呢?不是说都是西门公子送给姑娘的么?”黛玉轻笑道:“我和他们家并没甚瓜葛的,素日里他们也送了极多珍物了,怎么还能留那些东西来?用他们家的银子,咱们凭得是什么呢?况且咱们也并不少了什么,用不着的。”
紫鹃笑道:“姑娘说得极是,怪道这些日子里公主殿下在这里,姑娘所用的都是老太太给姑娘的银子。”黛玉浅笑道:“我已用了他们家许多名贵药物东西,这一点子银子,原也是该的。”接着叹了一口气,道:“真不知道,明儿咱们这几个该何去何从呢!”紫鹃不解,笑道:“姑娘这说得什么话?姑娘自然是在这里的,我们这些跟着伏侍姑娘的也自然是跟着姑娘在这里了。”
黛玉浅笑道:“此地原非久留之地,将来老太太有了什么三长两短的,这里也就是容不得咱们的了。”紫鹃心头一跳,自然是明白黛玉话中之意,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黛玉眼光缥缈地看向才泛着一抹微光的天空,轻轻道:“是该早早想个去处了。今年我已十四岁,宝玉十五,少说再过一年,他的亲事也该定下来了。”定然是金玉良缘了罢?
这许多日子以来,北静王府中始终没有再提娶王妃之事,想来宝钗一片算计又化为流水,她年纪已是十七有余,若再不论亲事,保不住就成了第二个傅秋芳,她们心里自然是已经打算好了的。若不出自己所料,明年今日,宝玉成丁之时,必定也就是金玉联姻之时了。自己总说着放下,可是为什么想到的时候还是心酸?是没有放下么?是舍不得割舍么?
黛玉只觉得心酸,却无泪水流出,不由得幽幽叹息出声,忽然听到宝钗温柔和厚的声音道:“妹妹一大清早的就站在这林子边作什么?仔细露水冷,冲了头就不好了。”黛玉抬头一望,眼见宝钗一身淡雅的华丽,是出门的装扮,黛玉浅浅一笑,道:“宝姐姐是要出门么?”宝钗笑道:“才听说你要去天人寺是不是?可巧我也要去进香呢,咱们姐妹不妨同路。”
黛玉也觉无所谓,道:“如此倒也好。”接着见到远远的魅影儿拉着一张脸站在那边,黛玉抿了抿嘴,使了个眼色,魅影儿才摆着一张笑脸走了过来,笑道:“我已回过大奶奶了,外面一色都是齐备的,只等姑娘用完了早点,咱们就去。”黛玉点了点头,道:“也好。”便扶着紫鹃的手进屋,一面也让了宝钗。
春纤已熬了燕窝粥来,因宝钗在此,少不得也备了她的早点,不过就是四样清淡小菜并一碗碧粳米粥罢了。宝钗在莺儿伏侍下也用了早点,用完了漱毕口了,才见到黛玉正慢慢地喝着燕窝粥,不由得笑道:“瞧瞧你这颦儿,吃饭越发慢了。”黛玉吃饭向来少言,也不答话,只慢慢吃完了,魅影儿端来滚白水给黛玉漱口,黛玉也不吃茶,只道:“如此就去罢。”
宝钗要同黛玉一车,黛玉也不推辞,紫鹃暗暗给魅影儿使了个眼色,魅影儿心中会意,黛玉自也明白,只叫魅影儿陪着自己和宝钗同车。魅影儿笑道:“姑娘喝茶不喝?”黛玉浅笑道:“罢了,我也不渴,也不吃茶了。”魅影儿才笑道:“这也罢了,姑娘原不该多吃茶才是。”说着扶着黛玉笑道:“姑娘眯一会儿罢,还要好些时候才能到天人寺呢。”黛玉点了点头,果然略眯了一会。
到了天人寺,姐妹两个下了车,黛玉仍旧是戴了遮面的帷帽,不知怎么着茫茫大师早已迎了出来,向黛玉笑道:“料到姑娘今日也该来了,果然这就来了。”黛玉浅笑道:“难不成大师竟能神机妙算不成?这倒好,明儿须得叫大师替我算算这命格才好。”茫茫大师朗声大笑了起来,道:“姑娘果然是好口才。正殿请。”
黛玉方想起宝钗来,笑道:“我这姐姐也来进香。”茫茫大师看了宝钗一眼,笑道:“这位女施主曾来过。”吩咐跟在身边的小沙弥道:“带着这位女施主到偏殿进香。”然后就不再理会,只请黛玉到了正殿,另有沙弥招待跟随的丫头婆子等人。宝钗面色微微一顿,原想借着黛玉能进那少有人能进的正殿,哪里想到这茫茫和尚竟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依旧是叫人带自己进偏殿,不由得心中恼怒。黛玉亲自捧了那盏早起时收的露水,供奉在了画像之前。
站了半晌,忽然身子一紧,已给人搂入了了一个温暖的胸怀之中。黛玉心头一惊,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