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同西门狂才进去,就见到好些年轻媳妇姑娘们要买胭脂买水粉,铺子虽称不上极大,却也干净。黛玉看了两眼摆设的胭脂水粉,轻道:“我认得的,确是宝玉做的。”忽然听到有人招呼声,声音极熟,黛玉抬头一看,不是别人,竟是袭人。只见她穿着大红袄儿,白绫子百褶裙,束着一条大红汗巾子,挽着新妇的发髻,虽无十分首饰,却也有那么两件簪环,手腕上也带着一对极大的金镯子,拿着一把绢扇,有一种容光焕发的神态。
黛玉也并不上前,转眼间忽见宝钗坐在柜台之后收钱,衣衫虽朴素,形容亦有些憔悴,但是却不掩其沉稳端庄。黛玉轻笑道:“见她们如此,果然是比男人都强呢!老太太若是知道了,必定也极安慰了。原本不管他们,并非是无心无情,不过就是想叫着他们自己走出来,不想叫他们依靠着别人过日子,倒没想到才过了这么些时候,宝姐姐已有如此能为了。”
西门狂低头看着黛玉明亮的眼睛,道:“不上去同他们打个招呼了?”黛玉轻轻一笑,道:“在他们眼里,只怕我早已是个冷血无情对他们不加援手的人,又何必再上前去?不管如今性子如何,总之他们也似有了安身立业之本,也就不必再管他们了。我只是奇怪,这袭人怎么也在这里的呢?她不是给天棋公子买了去了么?”
西门狂笑道:“那日天棋买了那丫头去,不过还是看在咱们的面子上,知道你和那丫头有些个渊源,咱们又不能买那丫头,所以他才买了去。天棋父亲素日里也是个极放荡的,门下那些个外头的人也是极多,必定是天棋将那丫头许了给谁。若是你想知道,明儿里天棋来了,你明白着问他就是了。如今里他满心眼里都是那个三姑娘,少不得也是要来求你的。”
黛玉轻笑道:“若说起来,那天棋公子和三妹妹倒也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如今三妹妹身份也非比寻常,环兄弟又极争气,也不算辱没了那天棋公子。”西门狂笑道:“若叫天棋听到,必定是极欢喜的。”因来客极多,多是冲着贾宝玉做的胭脂水粉来的,那宝钗袭人都在忙着招呼客人,也并没人在意黛玉和西门狂在那里说话。
黛玉和西门狂方欲转身离开,就听贾宝玉的声音道:“林妹妹来了,快些请坐。”黛玉一怔,只见贾宝玉从内堂走了出来,一身素服,青丝束发,面容也依旧俊美,虽有些憔悴,却不掩昔日的风度翩翩,双眼幽深如水,也越发比先前更有一种风情,也并不似他们那些人说的宝玉疯癫,如今倒是明白清楚得很。
黛玉倒也十分坦然,浅笑以对,道:“二哥哥如今倒有些不同了,比先前更有些识见了似的,不然岂开得这金玉胭脂铺。”贾宝玉凝视着黛玉薄纱下的绝色姿容,自己的眼光中依旧带着丝丝的依恋,心中依旧是酸楚无限,但却见到西门狂一副惟我独尊的气魄,却又不自禁地自惭形秽。忽然看到黛玉腰身,惊叫道:“林妹妹,你有喜了!”
宝钗和袭人听到了,也都上前来招呼请坐,黛玉扶着西门狂的手坐下了,浅笑道:“是啊,也有五六个月了!倒是二哥哥和二嫂嫂,如今凡事也还都好罢?才在街上听说有一家金玉胭脂铺,便料想着是二哥哥和二嫂嫂,如今来,倒果然是猜得不错。袭人如今怎么也在这里了?看气色打扮,日子过得必定也极安稳了。”
袭人面色一红,继而道:“如今也算是极好的了,我也是心满意足的了,再不生别的什么想头了。”黛玉笑道:“日子总是要自己去过的,凡事也不能光靠着别人,自己顺心如意也就是了。素日里人人都说二哥哥是极没能为极懦弱的,只知道风花雪月,如今瞧来,经过了一番风雨,不管先前如何了,如今上进倒也是为时不晚。”
宝玉想起素日里的没担当,不由得一阵羞愧无语,倒是宝钗落落大方,浅笑道:“妹妹说得极是,经过这么一番子风雨,凡事倒也看破了好些,人情冷暖倒也尽知了。能有如今,多亏了袭人夫妻两个。先时我们入狱,凡事也都是袭人的女婿和芸儿打点着,才没叫我们吃了许多苦头,后来出来了,一大家子的人挤在铁槛寺,也都是袭人家帮衬着,我们这铺面,还是袭人家的呢!”
黛玉听了倒有些以意外,随即笑道:“如今瞧来,袭人倒是有了个极好的人家了。如此有情义,倒也是二哥哥和二嫂嫂的福分。”宝钗含笑道:“可不是这么说么?如今她反还感激我说早些把她撵了出去,不然也是和我们吃苦受罪的。说起她那女婿,倒也不是别人,就是那年宝玉挨打了的琪官,名叫蒋玉菡的,在忠顺王爷跟前承奉着。虽是戏子出身,家境却是极不错的,可巧从前宝玉和他换过一条汗巾子,把系了袭人的那一条松花色的换了给他,那琪官的那条大红汗巾子就给了宝玉,后来反到了袭人那里。”
黛玉听了,甚为新奇,笑道:“红绿汗巾经由二哥哥之手如此交换,倒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姻缘了。记得那时侯是五月里,可巧宝姐姐也得了娘娘赏赐了的红麝香珠,如此看来,这香罗姻缘和这金玉姻缘两段姻缘是早已定了的了。”宝岔和袭人都是面色一红,宝玉眼光一跳,心中也有些松动。
宝钗因笑道:“如今天热得很,难得妹妹这大热天的还来走一遭儿,可巧我们这胭脂是极好的,妹妹带些回去。”黛玉笑道:“素日里都说二哥哥总是调脂弄粉没个正经样子,如今这倒是进益呢!却是谁想出了的点子来?”不待三人回答,便笑道:“容我猜猜,二哥哥素日里是不管这个的,必定就是二嫂嫂了罢?”
宝钗点头,笑道:“虽好些日子没见妹妹了,妹妹这伶俐模样倒更胜往日了。我们如今也不能光靠着别人,也只得想着一些法子养家糊口罢了。”黛玉笑道:“这倒也是极好的,反更自在一些呢!只是素日里听说二哥哥身上大不好的,如今却是大好了?”
宝钗笑道:“原本是有些疯癫了,又入狱里受了一些苦头,反使他明白了一些。后来出来了,我们住在那铁槛寺,可巧遇见了曾给妹妹看过脉的那位宁先生,他老人家给开了几副药,吃了倒有些效验,如今已大好了。”
黛玉听了一呆,笑道:“倒没想到是舅舅亲自出马的了,必定是老太太央了舅舅去替二哥哥诊脉的了。如今老太太虽没怎么照应着二哥哥和二嫂嫂,心里却是着实记挂着的,不然不会请了舅舅来替二各个诊脉了。”宝钗等诧异道:“舅舅?什么舅舅?”黛玉笑道:“这个倒忘记了,宁先生本是先母的结拜兄长,按理就是我的舅舅,如今又认了老太太做干娘,老太太有他老人家照应着,一辈子也是好的了。”
宝钗笑道:“再没想到宁先生竟是妹妹的舅舅了!如今里老太太和三妹妹她们可还好罢?”黛玉想了想,笑道:“横竖也没什么大事,自然是好的,也清净着呢。”宝钗听了一笑,也不说什么话,因买了来的两个极小的小丫头送上了茶来,宝钗先让了黛玉夫妻两个,才亲自擎了一钟递与了宝玉。
黛玉见状笑道:“素日里还说什么举案齐眉,如今二哥哥和二嫂嫂倒还真称得上是相敬如宾了呢!”宝玉和宝钗登时红了脸,袭人抿嘴一笑,恨得宝钗欲上前拧黛玉,道:“好些日子不见你了,当着这么多人面,还说话比刀子还尖利呢!看我不拧了你嘴!”黛玉笑着倒在了西门狂怀里,笑道:“好嫂嫂,饶了我罢!如今见到你们是极平安的,又是有了安身处的,做妹妹的也真个是替你们高兴呢!”宝钗方想到西门狂也在跟前,不由得脸一红,也不说什么了。
[正文:第六十二章 讽谏]
因说起素日的话来,黛玉方明白原来这袭人给忠顺王府的世子天棋买了去的,也只是个丫头,虽说袭人亦有争荣夸耀之心,偏那天棋素日亦不多在家,加上袭人原在贾家,也是极有体面的,算是丫头中的尖儿。那忠顺王府的丫头们又岂都是好相与的?也有那么几个曾听过袭人之名,因此对袭人多加排挤。不管袭人如何殷勤小心,也不敢和那些正经家生的丫头们争什么,过了没几日,心也就大灰了。
可巧蒋玉菡在忠顺王爷跟前承奉,偶见了袭人一面,认得袭人腰上的大红汗巾子乃是当年送与贾宝玉之物,只道袭人原是贾家之婢,稍一打听,方知是袭人,由见她温柔和平,亦念宝玉素日之情,便拿了银子出来求天棋的恩典。那天棋本也是看在西门狂夫妻面上,才买了这袭人来,亦不在意,遂未收身价银,赏了与蒋玉菡为妻。
便在那时,贾家抄家,多人入狱,蒋玉菡念着素日交情,加上袭人如今性情已大改,亦念素日之情,夫妻两个着实是在狱中照应了不少。才出了狱时,那贾家诸人可说是蓬头垢面,是一无所有,只得凄凄惨惨地居住于祭祀家庙铁槛寺,过着衣食不周之日。虽有贾母所送银两衣物,但是贾母出府之前早已将各色梯己分给各房了,自己也只带了一些随身的衣物走罢了,如今又是依人而居,虽不丰厚,亦可使得他们几房温饱不愁,却不料竟给邢夫人一力霸占,二房分毫无得。
那邢夫人虽禀性愚犟,然心地却狠,王夫人虽工于心计,但毕竟是个木头似的人,说话行事却不似邢夫人无一点风范,在对待财物上邢夫人更比她狠。且如今邢夫人又无甚身份依身,又无晚辈在前,行事说话更如市井泼妇,只说二房尚有儿子媳妇养活,自己却一无所有,因此竟将贾母所送之物尽入囊中,找了个借口就回她娘家去过日子了。
那李纨素日里因王夫人恨她克死贾珠,不得王夫人之心,使得她一介二房长媳却只能退居于后,在王夫人跟前,直是似有若无,贾兰这个比宝玉贾环更小的孩子也无人在意,母子两个只过着自己槁木死灰一般的日子,如古井一般波澜不惊。幸而在日常生活中月钱甚丰,母子两个省吃俭用梯己也算得颇多。因此抄家时母子免了罪责,也便不居在了贾家,另买了一所四合院房舍,带着随身的丫头婆子便搬了过去,仍是一心一意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外面之事一概不管。
也因此贾政一房真个是山穷水尽,无人能帮。好在袭人此时夫妻和睦,也早散了昔日之心,蒋玉菡又念着昔日之情,遂和袭人商议,不但供奉了贾政同一房同薛姨妈之用,又拿了钱盘下了这一间铺子。薛宝钗本就是皇商出身,精于商行,正好宝玉此时已经大愈,想起素日里他调弄脂粉乃是第一,遂开了胭脂铺子,宝玉做则她经营,倒也算是天生一对。
黛玉听了这一番纠结,心中十分感叹,半日方笑道:“原就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虽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是很多时候还是要靠自己才活得踏踏实实。”宝钗道:“可不是这么说?经历了这么一番风雨,也该什么都看开了一些了。想起素日作为,也难免有些汗颜。”因见黛玉腰身虽大,形容却不见丰润,便问道:“怎么你倒是有些瘦了?”
黛玉笑道:“说来也奇怪,自有了这身子,也不似别人那般早早害喜,我却是到了四五个月的时候才开始害喜,吃得倒还没吐得多。如今还算是好些,没有吐得那么厉害了。”宝钗想起自己无缘的孩子小产于狱中,不由得一阵黯然,黛玉自是明白,也不好多说什么,因见西门狂有些不耐之色,便起身告辞了。
贾宝玉和宝钗等送了出去,回到铺子里仍是好生料理着铺子里的生意。贾宝玉毕竟是不理论这些的,素日里也只在内堂调弄着自己喜爱的脂粉,今日出来也全是因闻到了黛玉身上那股淡淡的幽香,方才出来的,眼见黛玉和西门狂夫妻如此和睦,黛玉面容神态上更是充满了难以言语的幸福,贾宝玉心中不由得大灰了,想起素日作为,亦不由得一阵羞愧,只呆呆地回到了内堂,淘漉那时和秦钟上学时曾说过要给黛玉做的胭脂膏子,只是怕是此时黛玉也早已把此事抛到了九霄云外了。
待得天色晚时,收了铺子,宝玉也回到卧房梳洗过后,只见宝钗穿着一身杏黄色纱衫子,正斜倚着窗户看外面的夜色,越发显得柔美起来。宝玉不解,道:“宝姐姐你看什么呢?”宝钗笑道:“我看外面的天色真好,天上的星星亮晶晶的也真是好看。”宝玉看了看,宛如丝绸一般的夜空,镶嵌着珍珠宝石一般的星辰,确是美丽的不可方物,便笑道:“也难得宝姐姐竟也看起这星星来!话倒是不错的,这星星也罢,月亮也罢,虽然极美,却不是人能轻易得到的。”
宝钗道:“这有什么是不能得到的?拿了个装水的盆子来,满盆里都是星星和月亮了!”宝玉一呆,笑道:“这话倒也有几分意思。”宝钗正色道:“如今里环兄弟是极有出息的了,竟高中了今科的探花,可不就是得了这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了么?再也没人能瞧不起他,也再没人能小看了他们娘儿两个了。”
宝玉听了,皱着眉头道:“他是他,我可是我,我可摘不了这什么劳什子星星月亮的。”宝钗正色道:“宝兄弟,你醒醒罢!你年纪比环儿还大着几岁,还如此执迷不悟么?太太养了你这么大,这十几年来,可也没一天是不操心的,你也该让太太松松心了,星星月亮虽高,然以你聪明才气,焉有摘不得的?你得了功名,太太体面,我也跟着体面,如此一家子过日子,岂不是好的?”
听了宝钗这一番话,宝玉却是大笑了起来,拿着窗下梳妆台上的一根簪子敲着窗户,道:“我只道过了这么些时候,经历了这么些事情,姐姐也该看开了好些了,也该明白这世事无常,也该明白这官场之黑了,原来还是如此看不开的!真个不知道这钟灵毓秀之地,如何就叫这琼闺秀阁也染这庸俗之风?真个是玷辱了这清净洁白之名!”
宝钗苦口婆心地道:“凡事都是正反两面,如何你就只看到了这不好的一面呢?若说这是黑的,如何你就是在这样人家里长了这么大的?你素日里只看不起那么些仕途经济之人,岂不知你自己也活在其中?若没了这些,你又如何能活到如今?素日里你也说过那秦钟临死之话,他到死方明白了这道理,如何你就是不明白呢?”
宝玉想起秦钟临死之话,不由得一阵脸色阴郁,宝钗自顾自地道:“素日里林妹妹从不劝你这些,你只当她也是看不起那些求取功名之人,却没想过林妹妹的父亲也是科第出身,林妹妹是书香门第,她自幼也是读书出身,虽不喜世俗名利,却也从没有看不起那些科举出身的人。若果然是看不起了,岂不也是看不起自己的父亲了?她不劝你,是顺其自然,顺其喜好。林妹妹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她活在这世道上,她有她自己的一番理论,有着自己不同于世俗的见解。宝兄弟,要知道世俗不等于流俗,不等于庸俗,每人都要有自己的处世之道。”
宝玉仍旧是呆呆不语,宝钗又道:“如今林妹妹是极好的了,她有那样一个知她懂她的女婿,你难道就没瞧见那西门公子瞧着林妹妹的眼光?是何等的温柔怜惜,是一心一意的怜惜,他懂林妹妹,凡事也依着林妹妹。这一点,宝兄弟,你就是永远也做不到。虽不明白西门公子到底是什么身份,但是听袭人说天棋世子亦称之为公子夫人,就知道西门公子必定是极富贵的人了。是可见到西门公子一身的尊贵气,但是宝兄弟你能看到一丝儿的俗气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