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植一愣,问道:“陛下要臣修书一封容易。只是要送给何人?”
刘协放下手中明灯,低声道:“袁绍说长安朝廷,因朕年幼,朝臣都以董卓马首是瞻,明是大汉的朝廷,实则为董卓的私臣。是以袁绍不肯承认长安朝廷,要另外拥立汉室宗室为新君。”他淡淡一笑,“连人选都挑好了,便是如今的幽州牧刘虞。”
卢植道:“刘州牧为人端方,素有仁德,绝不会同意袁绍这等荒谬请求。”
刘协看他反应,便知袁绍另立新君之事,在重臣之间已不是秘密。大约这些人觉得自己这个小皇帝尚未亲政,便是知晓了,也不能做什么。又或是如卢植这般,认定了刘虞不会答应,索性便不告诉自己,免生烦恼。
“刘虞之子,刘和如今还在长安城中。看住小的,老的便不会有异动。”刘协轻声道:“这次刘虞不会答应。但袁绍既有此心,难道不会再选第二个‘刘虞’出来?老师难道能保证,我汉室每位宗室都不被皇位所诱惑?”
卢植皱眉不语,低头沉思。
刘协道:“袁绍既有此心,便不会因为刘虞的一次拒绝而打退堂鼓。老师想必也清楚,袁氏兄弟素来不睦。可是袁绍拥立新君之事,没有得到帐下支持。他为了成事,竟能派人去见袁术,邀请袁术与他一同拥立新君。”
卢植显然早知此事,闻言道:“据臣所知,袁术非但没有答应袁绍的邀请,反倒痛骂了来使一番。”
刘协讽刺一笑,道:“袁术另有他自己的打算。他不肯与袁绍一同拥立刘虞,你猜是因为什么?”
卢植道:“袁绍这等悖逆之举,人臣皆不能容。”
刘协道:“非也。朕看那袁术比袁绍还要胆大包天,他打的是自立的算盘。袁绍好歹还拿汉宗室做个幌子,这袁术却是要自己做皇帝了。”
卢植一惊,固然觉得小皇帝此语有危言耸听的嫌疑,可是却并不能彻底排除这种可能。他沉默片刻,道:“陛下要臣写信给袁氏兄弟么?臣虽然门生遍天下,此时动荡,这些手中有兵的逆贼,却不是一封信能降服的。”刘协摇头,道:“你的信,要写给你的学生公孙瓒。”
“公孙瓒?”卢植微愣,回想起来,道:“臣多年前的确受他岳父之托,教授过他几年。不过后来公孙瓒拜在刘文饶(刘宽字)门下了。”
刘协笑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公孙瓒做过你的学生,对也不对?”
“确是如此。”卢植道:“他也是大族出身,因母亲身份低微,受了些拖累。好在人品才能都过得去,得涿郡太守赏识,将女儿嫁给了他,又引荐给我做了学生,这才渐渐官运亨通起来。听说去岁青州黄巾军攻打渤海甚急,欲与黑山军会合。便是公孙瓒率步骑两万人,大败黄巾军,死者数万,俘虏七万余人,车甲财物无数。陛下想必也是因此役得知他的吧?”
刘协也不解释,道:“老师教出来的学生,果然文武双全。”
卢植也感安慰,露出一丝笑意,道:“总算没给我丢脸罢了。”旋即却又转为忧色,“公孙瓒虽在幽州经营日久,却到底是居于刘虞之下。陛下若是想要他节制刘虞,恐怕不易。”
“不。”刘协淡声道:“朕要他联合袁绍,去攻打袁绍联盟中的韩馥。”
他要瓦解袁绍的联盟。
“韩馥?”卢植微感意外。
韩馥与袁绍一样,都是此前董卓被间谍蒙蔽之时,赦免罪责,封为地方官的那一批人。韩馥原是御史中丞,后来给董卓封为冀州牧。他原本是袁氏门生,但身为冀州牧,有自己的地盘,底气也足,不是很服气袁绍。
刘协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平静而又缜密道:“你这封信给公孙瓒,要他在袁绍与韩馥之间两头运作。对袁绍,要他买通袁绍帐下谋士,劝说袁绍占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袁绍虽然是讨伐董卓的总盟主,却到底是个虚名,没有根基,他自己心里也虚。底下人提议之后,袁绍一定会生出贪心,盯上韩馥在冀州的势力。另一头,对韩馥,要他买通韩馥身边的人,等到刘虞第一次拒绝后,说服韩馥再次请求刘虞,就说不用刘虞做皇帝了,但是请刘虞主持朝廷的日常事务。这相当于剥夺了袁绍此刻表奏官职的权利,是从袁绍口中抢食了。韩馥本就不服气袁绍,会有压他的机会,不会放过的。”
卢植纵然文通古今、武贯当世,此刻却也有些跟不上小皇帝的思路了,只总结了个大概,道:“陛下是想要袁绍与韩馥反目?”
刘协撇撇嘴,道:“这么说也没错。”
不过他的真实目的,远比让袁绍与韩馥反目要深远多了,却也不必多向卢植解释。
卢植将皇帝方才的话复述了一遍,道:“就只是叫公孙瓒在两边买通谋士么?”
“自然不止如此。”刘协道:“袁绍这人,心比天高,胆子却如老鼠。否则怎么当初董卓初入洛阳时,袁绍手中有兵,却不敢击敌疲敝之时?又怎么会挂印而去?说到底,没出息。等他帐中谋士举荐联盟之时,推出公孙瓒来。要公孙瓒同意与袁绍结盟,共同攻打韩馥。若没有公孙瓒襄助,袁绍怎么真敢对韩馥动手?放心,只要公孙瓒照着朕这计划行事,仗打赢了,他自然也能分一块地盘,总好过现在不管怎么打,都是给别人卖命。”他几乎是公然在鼓动将领自立为诸侯了。
卢植将小皇帝的整桩计划在心中复盘了一遍,不禁悚然而惊,只觉得每根毛孔都散着寒意。小皇帝对于袁绍、韩馥、公孙瓒等人的心思,洞若观火;推演千里之外的情形,却仿佛把玩棋盘上的卒子一般简单从容。
他望着身前两步之遥的小皇帝,年方十二岁的刘协,身量容貌甚至还介于孩童与少年之间,临风立于水榭之上,一袭黑袍却比夜色更浓重。
“朕想了着许多。可没有老师的这封信,”刘协回首,冲他微微一笑,“却都是徒劳。”
本该是表达学生对老师信赖孺慕的一句话,卢植竟然听出了一种上位者对自己的嘉许肯定之意。
而且竟然丝毫没有违和感。
“信中可要提及陛下?”卢植问道。
刘协仿佛是被逗笑了,道:“就算老师提及了,公孙瓒如何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