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走出阳安大长公主府,登上回宫的马车,将这一趟所收到的绣囊香袋都搁在随车的木匣中。那些寄托了各府小姐春思,通过贴身婢女之手传出来的织物,便锁在这木匣中,与此后的时光一同沉寂。
冯玉微微舒了口气,以素绢擦拭额上薄汗,又抖开白檀香扇,手腕轻摇,便觉清香四溢,将初秋的躁意都驱散了。这柄白檀香扇,原是江南献呈皇帝的贡品。当日汪雨唱礼单,他并不在场,听说是皇帝想起他来,叫人将这白檀香扇赐一柄予他。世人多赞他体贴细致,然而冯玉却常有不及皇帝之感。
日前朝廷下令,要各地恢复贡纳,如袁绍、袁术等人不情不愿,说是派了礼官前来,至今却也不见人影,若果真到了,便都安排在长安未央宫外舍下榻。这两处来人便由他们去,不出岔子即是圆满。倒是陛下交待,华阴段煨与河东王邑处遣来的人要仔细接了,若融洽时,便安排时间引他们入宫一见。华阴……河东……不知陛下又有何规划。
坐在平稳行驶的马车上,冯玉慢慢放松下来,背靠车厢,随着车子的律动微微摇晃,阖目思量着自己手上的差事。过了这一秋,眼见又是新的一年,陛下将满十四岁,届时元服、大婚、亲政,仪式礼节的确定又要商讨忙乱许久,往来的使节也必然不会少。瞧着阳安大长公主与长公主的意思,都是希望皇帝亲上做亲的。然而不知皇帝怎么想——初夏乱局才平之时,皇帝一时起意,叫召集城中贵族子弟,不分男女,都试一番骑射功夫。彼时伏家小姐也在,因疏于骑射,控不得战马,皇帝特意关照,叫换了一匹温顺的小母马来。阳安大长公主等人看在眼里,便觉此事算得双方皆许。不过照冯玉看来,这不过又是皇帝惯常细致之处的一次展示。
走入未央殿前一刻,冯玉还在想着,付家小姐不算白净,若果真为陛下敌体,恐怕深青色的翟服便不甚相宜,若要改换服色,又要与朝中那些老头子好一番纠缠……
“稚宝(冯玉小字)回来了。”皇帝看着他走近,将手中把玩之物抛给他,道:“瞧瞧这玩意儿。”
冯玉下意识接住那物,却见乃是一枚极小极薄的铜片,上面既无文字亦无纹饰,在手中颠了一颠,轻若无物。他抬眼看向皇帝,却见对方眯细着眼睛、隐有怒意,便道:“这便是董卓所铸的小钱么?”
当初董卓放纵士卒在洛阳城中劫掠一空,过后为了维持开支,又将城中铜器与五铢钱搜集起来,熔铸为这等轻薄无轮廓的小钱。后来到长安后,又如法炮制,将长安城中的铜器也都搜集熔铸,都制成这等小钱,购买军需。
刘协道:“这等小钱一枚不足两铢之重,当日董卓滥造无节制,如今外面一石谷都不下万钱之数。逼得百姓无法,只得如苏危所说,既不能得五铢钱,又不敢存小钱,只得以物易物,如此度日。”
冯玉看一眼一旁的苏危,见他立在皇帝身后翻着几枚钱币,暗道,这个皇帝自外面带回来的少坞主倒是对宫廷生活适应良好。他将那一枚小钱轻轻奉回御案,道:“这都是董贼做下的恶。”他想了一想,道:“如今陛下既掌朝政,何不下诏,收回小钱,仍以五铢钱为流通之用?”
刘协叹道:“若真这么容易就好了。如今战乱天灾不断,物价飞涨,换了五铢钱,一样是拿钱买不到东西的。袁绍等人军中,如今都只收缴谷帛实物,不用钱币了。”
冯玉轻声道:“陛下勿怪,臣原也不通财政之事。只曹公子与尚书仆射等几位大臣忙于屯田之事,恐无人为陛下分忧,使陛下忧劳致疾,这才斗胆献策罢了。倒是臣此番往阳安大长公主府中去,殿下使臣带回一则赠礼来。”
刘协这才把心思从钱币上拔|出来,道:“朕之姑母安好?府中都有何人去庆贺?”
冯玉一一答了。
说话间,宫人已经将冯玉带回的那石壁搬了上来。
刘协起身,笑道:“什么好东西,叫姑母特意赠朕?”一面说着,一面上前揭了那红绸。
红绸滑落,露出那精雕细刻的石壁来,刘协没什么反应,反倒是侍立的苏危、冯玉红了脸。
只见石壁上所刻的,乃是桑树下男女野合之图,看样子像是田间地头,一旁还有倒放的农具水器,桑树上的还有几只兴高采烈的猴子。这幅田间春|宫图,极具生活气息,因而格外真实。
刘协手抚石刻线条,赏玩两眼,道:“像是蜀地之景。”
冯玉又以素绢按压升温的两颊,忍笑道:“臣着实没想到……”
苏危大庭广众之下见了这石雕,也红了脸,低了头又有些好奇,不时偷眼去看。
刘协见他俩不自在,笑道:“看嘛,又有什么?诗曰,‘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不正是此画实写?”
冯玉镇定下来,想到在阳安大长公主府中所见,借《楚辞》之语,笑道:“这恐怕是殿下借此石刻,代陛下发问,‘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于桑台’。”
刘协见画之时便已明白过来,此时敛了笑意,淡声道:“是朕疏忽了。倒叫她们急了。”
冯玉点到即止,只笑道:“这石壁……?”
刘协看一眼苏危,笑道:“朕见你喜欢,便赐给你如何?”
苏危一愣。
冯玉却是心中一跳。
苏危脸红道:“不不不,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