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未央殿,刘协接过曹昂呈上来的单子,一望便笑了,道:“巧得很。原来这长安城中的四豪族竟也是‘贾史王薛’。”
曹昂一愣,道:“陛下听说过这四族?”
刘协仍低头看着那单子,方才的笑意已然淡了。他没有开口解释,此时原也没有《红楼梦》。
这单子上,乃是曹昂拟写的长安城中豪族,为首者乃贾史王薛四族,其下又有十六族,苏氏坞堡赫然也在其中,共计二十豪族。
刘协抖了抖那单子,道:“除了苏氏与女主持家的吴氏,旁的都不肯献地送粮于朝廷?”
曹昂垂首道:“这些豪族坐拥千室,良田万亩,虽无尺寸之功,却有奴婢万千,在城中经营数辈,盘根错节,同气连枝。若要整顿,牵一发而动全身。其中唯有苏氏,因陛下亲临,恩威并施,族主苏国愿听从朝廷安排。又有贩布起家的吴氏,因家中已无男丁,旁支有意侵吞,那吴氏托献于朝廷,却也是自保之举。”他顿了顿,又道:“除这两族之外,余者都不甚驯服。若是臣敦促更急,恐怕还有摇摆不定者。不如臣带兵前往……”
刘协轻轻摇头,搁下那页轻飘飘的单子,道:“朕刚拿下长安城,又将亲政,这些大地主、大商人都踮起脚尖要看看朕是个什么模样。捉肥雀要和缓着来,别把他们惊走了。”
曹昂听到“肥雀”二字,想来贴切,不禁会心一笑。
卢植之子卢毓原在屏风后小憩,此时被对谈声吵醒,只听得皇帝最后一句,虽然守礼持重,到底不过刚满十岁的孩子,从屏风后探出脑袋来,望向上首的皇帝。
刘协见了他,招手亲切道:“毓儿过来。”
卢毓忙上前,在皇帝身前跪坐下来,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陛下要捉什么肥雀?”
刘协笑起来,抚他发顶,低声道:“你可听到方才子脩所言?这些大地主、大商人,身无青纶之命,不为编户之长,却能有千室之役,敌国之财,比之君侯尚要荣乐。你可知为何?”
卢毓睁眼静听,早已忘了肥雀之事,想了一想,缓缓摇头。
刘协徐徐道:“这些豪族富户,自五月起便低价收大麦小麦、敝絮、布帛,待到来年二月青黄不接时,便高价卖出囤积的粟黍麻麦。不只粮食布匹,凡是可以囤积赚取差价的,他们都会经手。普通百姓没有办法,等米下锅,只能贱时卖了贵时倒要买入,遇上灾年,只能卖了田地。田地一卖如何还能攒钱买回?倒不如依附豪族,好的做了宾客,中等做了门生,最差做了奴婢,却也都有一口饭吃。如此一来,豪族越发势大,百姓越发贫困,而朝廷也更奈何不得这些豪族。”
卢毓听得胸中发闷,颇觉不平,却因年幼,不知该如何发问。他用尚显童稚的声音问道:“那些豪族,既然已经这样富有,为何还要却占穷苦人的便宜?当真是为富不仁。”
刘协捏捏他鼓起来的腮,轻声道:“他们损不足以奉有余,遵行的乃是人的本能,这是人之道。可惜他们不懂天之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待到穷苦的人多了,世道叫他们活不下去了,他们就会揭竿而起。什么豪族君王,乱世之中,也不过几条仓皇的丧家犬。”
曹昂听到此处,悄悄抬眼看上首之人,想到小皇帝为董卓所迫,不得不弃洛阳西行至长安,虽然小皇帝面上不显,恐怕心中也有些凄惶感触。
卢毓似懂非懂,眨着眼睛望着皇帝。
刘协吸了口气,看他懵懂,笑道:“所以毓儿要好好读书,学会‘天之道’,日后才能为朕良佐。去书房,找赵泰他们一同温书吧。”
一时卢毓退下,刘协再同曹昂细论,此时便与教卢毓时不同,不再是笼统一说,而是掰开揉碎查究根源。
刘协收了笑意,道:“文帝时晁错上书,他算过一笔账,五口之家的农户,终日劳作,自春到冬,耕耘百亩所获,不过四千五百钱。扣除口粮、衣裳、婚丧嫁娶时人情往来用度,倒还落了四百五十钱的亏空。即便是照着从前三十税一来算,也还欠了一百五十钱。百姓如此勤勉,却仍如此穷困,能劳作一生竟也算得幸运。稍有病痛困厄,这一家子便过不下去,只得卖田为奴。”他声音渐低,语气不自觉透出沉痛的意味来,“谅天造之昧昧,嗟生民之浑浑。”曹昂听他细数,设身处地想一想世上的万千农户,也觉好似被人扼住脖颈一般,喘不上气来。
“自文帝而今三百六十载,中间几度风云,先有王莽篡政,又有光武中兴。”刘协话到此处,并不避讳面前的曹昂与坐在屏风后记录的蔡琰,坦承道:“要朕说实在话,王莽是看出了天下之疾,要‘打土豪,分田地’,只是施政太急,时势未到,又内忧外患,终于一败涂地。光武帝原是南阳大地主出身,自有他的一番势力。”
若以共产主义的观点来看,那光武帝便是南阳的“地主反动势力”反扑成功。
“但是一旦光武帝登基为帝,立时也回过身来限制这些大地主、大商人。他乃是中兴之主,深谙御人之道,因此把得牢,维系得平衡。但是自他而后,更有何人呢?且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刘协叹了一声,道:“不管皇帝是庸是贤,不管是四百前开国时,还是如今,黄土地里耕作的农户始终算不得富足。你可知根源何在?”
曹昂舔了舔嘴唇,一时间读过的圣贤书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对于这一点,早有无数先贤在书里写过,他们旁征博引,有的说是因为君主不够贤明,因此要天子省察自身;有的说是因为大地主、大商人敛财无度,因此要朝廷下令限制这些富人的用度享受;还有的说是因为土地的划分出了问题,因此要重新启用周朝时的井田制。若是从前要曹昂写文章,他可以信手拈来,一一列举先贤所论。但是如今曹昂实地跑了长安城中万亩田地,连马都跑瘦了三匹,又听了皇帝所言,便觉此事绝非书上所言那般清晰明了,然而他一时抓不到根源,想到自己这一年来田间地头见过的无数黧黑枯瘦而又麻木的面容,只能叹一声“民生多艰”。
刘协微微摇头。
这其实便是小农经济的脆弱性:男耕女织、自给自足,说起来美好,但是规模太小,无法积累储备资源,一旦遇到自然灾害,再加上赋税徭役,豪族盘剥,便无法度日。但是要在此时搞大工业,显然更不现实。
刘协道:“五口之家,所能耕种的土地不过百亩,百亩所出不过百石——说起来少。但是若是看商朝之时,手扶耕耘,一人不过十五亩,那时候产出更少,非但百姓,连寻常大夫等闲都吃不到肉。若以此时比周朝,田地产出自然是高了。”但若是与后世相比,却是不够看的。
归根结底,豪族盘剥暂且放在一旁,若是能提高每亩良田的粮食产量,虽然仍不足以从根本上解决小农经济的脆弱性,但是却能极大提高农民的日常生活。但凡能吃饱饭,哪个好人又想要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去造反呢?
“民以食为天呐。”刘协继续道:“与古时相比,如今我们能用牛耕,会造铁器,又有修渠灌溉,农民耕种既多且快,虽仍不过勉强度日,却已大为提高。照朕看来,就连兵权都是皮毛之物,唯有这‘食’才是万民骨血。设若如今一亩所出,能倍于前,朕将豪族稍加约束,这长安城中流民便能立少十之八九。余者朝廷便也能照管了。”
曹昂听得意动,先是一喜,继而细思却有些为难,叹道:“陛下说得确是根本,然而要产量倍增,却又谈何容易?自古时至今千年,所增也不过三中取一。”
刘协扯过一页纸来,低头写算。
如今小麦还未曾普及,在他管辖的北方大片疆域内,百姓最多种植的乃是黍与糜这两种杂粮,都能旱地生长,所结子实,前者黏,后者不黏。后世称之为黄米,可以做糕。此时一石为一百二十斤,一斤等同后世的二百五十克;一大亩为四百六十五平方米,比之后世稍小。这般算来,若是种粟,此时亩产约有二百五十七斤。若是种黍或糜,也大略等同。
他停笔想了一想,道:“近郊肥沃田地,亩产可达一钟。”一钟乃是四石六斗,那便差不多是四百斤,已经算是此时极高产的情况了。
曹昂就站在近旁,低头便见皇帝在纸上以奇怪的字符写算,很快便得出一个准确的数字,不禁暗暗称奇。
刘协当前忙着填饱天下人的肚子,自然顾不上提高全民数学素质,自己望着纸上那惨淡的数字——二百五十七斤,良田所出四百斤,然而这样的良田在天下而言,不过百中取一。至于从前地方上书偶尔有提到亩产八百斤之处,也未知真假。后世北方小麦可达亩产千斤,南方水稻可达亩产两千斤,他记得自己在现代时,曾看到一则袁隆平最新杂交水稻试验田达到亩产一千一百四十七公斤的新闻,彼时并不在意,如今却心生羡慕,设若能将这亩产两千三百斤的本事带回汉朝来,哪里还有什么三国纷争?哪里还有遍地流民?
刘协搁了笔,四顾叹息道:“朕的袁院士,又在何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