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元年秋,苏双终于抵达了长安城外。
他原是在乱世贩马、周旋于涿郡的大商人,两年前因战乱被困长安,暂住于本家苏氏坞堡之中,谁知道恰撞上有备而来的皇帝刘协。
半山腰凉亭中一番机锋对话,苏双便投入刘协麾下,自此不再四处投机,只将宝下在小皇帝身上。他的眼光果真不错,短短两年时间内,小皇帝西驱韩遂、马腾,内诛豪强十余族,尽掌长安二十万大军。
而苏双当日奉命而出,与友人张世平一同,散尽家财,北上收良马、兵刃等战争物资,这一路又经洛水南下,过渭口,眼见长安在望。
苏双这笔一本万利的生意,可算做得成功——若不是他已病得要死了。
这是一种在北地草原间染上的恶疾。
当苏双察觉时,这种恶疾已经在随行人员中蔓延开来。他拼死南下长安,不只是为了完成皇帝的任务,也是为了自救。沿途行来,苏双所见为恶疾所害者不胜枚数,而能治疗恶疾的医者却一个也难得,更有许多道士神仙家,胡言乱语,动摇人心。渭口的船家告诉他,这些时日,长安城中皇帝征召了许多医者前去,他这病说不得到了长安还有救。
此刻,苏双摇摇欲坠得趴在马背上,高热让他连喘气都费力,但他尽全力撑高头颅,仍是看清了那自城内而出、单骑来迎的青年。
那青年戴武弁、插鶡尾,比之初见时高大了许多,正是苏氏坞堡的少主苏危,后来跟随在皇帝身边做了郎官。
苏双认出故人,知道皇帝的人已前来接应,心头一松,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便栽下马去。
苏双再醒来时,已是两日后。
他睁开眼睛,见是一处陌生的屋室,鼻端有草药微苦的气味,而床边有一角青色的女子衣衫。
“大人醒了?请用药吧。”一位年轻的医女立在他床边,推过来一盏冒着热气的黑色药汁,便转身离开。
苏双想要开口,却觉口中干涩,几乎发不出声音。他强撑着坐起身来,虽然浑身酸痛,但此前那烧光他气力的高热却已经消失了。“苏世兄!医工说你醒了!”张世平快步入内,走到他床边来。
苏双按住发哑的喉咙,探寻得望向他。
张世平坐在他床边,端着药碗,将这两日的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苏危并没有直接带他们进城,而是安置在城外近郊的一处空置屋舍中。此地有许多朝廷腾空的屋舍,专门用来安置染了疫病之人。因为苏危等人是自北地草原而来,病症也与长安城中原本的疫病不同,因此单独住在一处屋舍。
这两日里,有两位朝廷的医官奉命来给苏双及随行人员中染病者看过,开了药方。初时苏双昏迷之中,只能硬灌下去。一日三次,如是两日,直到今日凌晨褪了高热,这会儿苏双才醒过来。
“苏世兄,这可真是捡回一条命来。”张世平感叹道:“我听那煎药的医女说,这次给咱们看诊的医官,乃是皇帝从南阳郡征召来的名医。若换了旁的医官,恐怕还不知还如何下手诊治才好。经了这一遭,我算是明白了,这乱世之中能保得一条性命,平安康健已是最大的福气。咱们哥俩儿从前那些野望,若没了性命,也都是空想。为了这一点空想,从南到北,又从东到西,水上草上,风里雨里,如此奔波,到底值不值得呐?”
苏双不吭声,只指一指张世平手中的碗,示意自己要喝药。
一时滚烫的苦药汁下了肚,苏双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喑哑道:“咱们运回来的东西何在?”
张世平见状也不好再劝,叹了口气道:“已有朝廷的人去清点,听说是曹子脩亲自前去的。”
苏双点一点头,放下心来,道:“皇帝说什么时候见咱们了吗?”
张世平道:“只发了一纸密信来,嘉赏于咱们,说是等咱们病除,便在未央宫设宴接见。不过我问过医女了,咱们这等疫病,病除之后,百日都不得入宫的。若要见皇帝,少说也要三四个月之后了。他们说这病凶险,还能传人,若不是我与你们一路同食同宿而来,连我也不许留在这里照料你的。”
还要三四个月才能见到皇帝。
苏双目光一黯,有些失望,却也知道无法更改,见张世平还要说话,便闭了眼睛,道:“我歇一歇。”
苏双在疫病所住了一个月,除了每日来送药的医女,和隔三日来看诊的医官,再没见到第三个外人。而那没三日来看诊的医官,也并非把他救活的那位南阳郡来的神医。据那医女说,一等医术的医官是极忙的,且只顾重症危症都顾不过来,如他这等已经脱离危险期的病人,自然便移交给底下的医官了。
一个月后,苏双一行百人中,未治愈死亡的三人,余者都转出疫病所,往城郊另一处院落安置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