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加拉德的影子逐渐落在他的身前。此时,他正和三名全副武装的同伴策马沿着直直穿过树林的道路小跑前进。这片森林主要由橡树、羽叶木、松树和黑胶树组成,许多树已开始吐露春芽。加拉德竭力不去想任何事,但一些思绪还是不停地钻进他的脑海。四周除了马蹄声外,一片寂静。树枝上没有鸟鸣,也无松鼠跳窜。虽然时值隆冬,但还是太安静了,仿佛整片森林都屏住了呼吸。
在阿玛迪西亚和塔拉朋建国以前,这条道路就已经是繁忙的贸易通道了,黄色的夯土路面上,不时能看见几块古代的铺路石凸出路面。除了他们以外,现在这条路上只能看见一辆牛拉的农场大车。商业活动正逐渐北移,这里的农场和村落都在逐渐萎缩。传说中失落的埃伽锐矿脉就隐藏在南方数里外的群山中。现在更不可能有人去寻找它们了。乌云正在南方聚集,如果他们再这样不疾不徐地走下去,等到下午,大概就会被大雨追上了。一只红色翅膀的鹰正在树林边缘盘旋,像加拉德一样在狩猎,但加拉德的猎物不在森林边缘,而是在它的深处。
霄辰人给艾阿蒙·瓦达的宅邸出现在他们眼前。加拉德勒住缰绳,心中希望能系一下头盔带子,为自己争取一点时间,但他只能重新扣好自己的剑带,假装佩剑的位置不合适。现在没有穿戴盔甲的必要。如果今天上午的一切按照他的希望发展,他不管怎样都要卸下盔甲,而如果情况恶化,盔甲绝不会比他身上的白色制服更有用。
这里曾经是阿玛迪西亚国王的郊外行宫。高大的木制宫殿坐落在如同低矮陡峭山丘般的石砌基座上,角落都竖着细长的木制尖塔。宫殿顶部为蓝色,外墙装饰着红色的阳台。宫殿周围错落分布着马厩、谷仓、劳工宿舍和匠人的作坊,也全都是蓝红相间的漂亮房舍。几名男女正在这座建筑群中走动,还有小孩在大人的看视下玩耍,一切看起来完全是一幅日常生活的正常图景。但实际上,这里没有任何事情是正常的。加拉德的同伴都骑在马背上,穿戴着闪亮的头盔和胸甲,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们的坐骑正不耐烦地踩踏着地面。从营地到这里的短暂路程,并未消减这些牲口清晨早行的朝气。
“如果你有别的打算,我完全理解。”绰姆说道。他停了一下,又继续说下去:“这是一个可怕的指控,比胆汁更苦,但……”
“我已经决定了。”加拉德打断了他。他在昨天就已经下定决心,但他心里还是很感谢绰姆,是绰姆让他有了开口的契机。今天早晨,他骑马走出营地时,这三个人就跟在他身后,一路上都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这让他也没有说话的理由。“但你们三个呢?你们跟着我走到这里,已经是冒了很大的风险,你们并不需要冒这种险。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们这样做就已经给自己烙下了印记。这是我的事,我希望你们现在离开。”他的话语显得过于僵硬,但他一时找不到更委婉的言辞,也没办法让自己的语气和缓下来。
那名身材粗壮的战士摇了摇头,“法律就是法律,也许我的新职衔能有些用处。”印在他白色斗篷上的太阳光芒下,有代表指挥官身份的三颗金星。在结朗梅之战中,他们损失不少队长,甚至还死了不止三名指挥官。那时,他们在与霄辰人作战,而不是结盟。
“为了向圣光效忠,我做过黑暗的事情。”面容枯瘦的拜亚说道。他深陷在眼窝中的眸子放射出凶狠的光芒,仿佛这件事关系到他的个人仇恨。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如同无月的午夜一般的黑暗。我不会拒绝再做一次,但有些事情,还是黑暗得让我无法容忍。”
“没错。”年轻的伯恩哈喃喃说道,他用戴着铁手套的手抹了一下嘴。加拉德总是把他当作年轻人,实际上,他顶多只比加拉德小一两岁。戴恩·伯恩哈的眼中充满血丝,他昨晚又喝了不少白兰地。“如果一个人做了错事,即使是为了侍奉圣光,他也必须以正确的行动来进行补救。”
拜亚沉闷地哼了一声,很可能他并不赞同伯恩哈的想法。
“好吧,”加拉德说,“不管怎样,任何回去的人都没有错,这次的事情只和我一个人有关。”
但是,当他踢动胯下的枣红骟马,慢跑起来的时候,看到那三个人仍旧跟在他身后,任由白斗篷被冷风吹起,心中还是感到些许欣慰。他当然可以一个人过去,但有他们在,他也许就能幸免被当场逮捕、不经审判就被吊死的命运。他不曾奢求能活下来,但该做的必须做到,无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马蹄敲击在石板坡道上,发出响亮的声音,宫殿中心广场上的人们纷纷转过头来。五十名穿戴抛光胸甲、锁链甲和圆锥形头盔的圣光之子,其中大多数都骑在马背上,而站在地上的则由穿深褐色外衣、面带阿谀的阿玛迪西亚马夫为他们牵着坐骑。那些阳台上则只有几名装作在打扫,实际上在看热闹的仆人。六名身材高大,斗篷的阳光图案下还多了一根猩红牧羊人弯勾手杖的裁判者环绕着拉丹姆·埃桑瓦,仿佛他的保镖,将他与其他人隔绝开来。圣光之手永远都不同于其他圣光之子,所有圣光之子都有这样的认同。灰发的埃桑瓦摆着一张阴森的面孔,和他相比,就连拜亚的面容也仿佛和善许多。埃桑瓦是广场中唯一没有披挂盔甲的圣光之子,他雪白的斗篷上没有太阳图案,只有一根刺眼的红色勾头杖,这是至高裁判者另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不过加拉德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广场中另一个人身上。埃桑瓦和这件事到底有什么关系,他还不清楚,但只有圣光之子最高领袖指挥官能差遣这位至高裁判者。
艾阿蒙·瓦达站在地上,高昂着头,一副正要发号施令的神情。他身上穿着金白色的最高领袖指挥官制服,在胸部的位置上用金线绣着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制服外则披着一副带有背甲的镀金胸甲。在加拉德的记忆中,培卓·南奥不曾穿过这么华丽、有这么多刺绣的丝绸制服。他的白色斗篷同样是丝绸的,同样有一个金色太阳在斗篷胸部的位置,夹在他胳膊下的头盔也是镀金的,眉心上方的位置则雕刻着太阳图案。他左手的钢片手套外,还戴着一枚沉重的金戒指,上面有着一颗雕刻成太阳形状的黄色大宝石。这是他从霄辰人那里得到的另一件代表宠信的信物。他的身材不算高大,刚毅的深色面孔上满是威严,仿佛在要求面前的所有人服从他。虽然他根本不配得到别人的服从。
当加拉德和同伴们下马,将手臂横在胸前,向瓦达敬礼的时候,他只是一皱眉,马夫们立刻跑过来,接过了他们的缰绳。
“为什么你们不去拿萨德,绰姆?”他的声音里流露出不快,“其他指挥官现在都已经在去那里的路上了。”在与霄辰人的会谈中,他总是会迟到。也许这是为了表明圣光之子还具有一点独立性。所以,当加拉德发现这位最高领袖指挥官已经开始准备出发时,的确吃了一惊。今天的会面一定非常重要。但瓦达总是会让高级军官们按时赶到会议现场,即使这需要他们连夜赶路。很显然,现在过分逼迫他们的新领袖是不明智的。对于圣光之子,霄辰人始终都抱有强烈的疑心。
虽然得到晋升不过才一个月,绰姆却丝毫没有下级军官的犹豫与怯懦。“有非常紧急的事情,最高领袖指挥官。”他以极为标准的姿势鞠了个躬,分毫不差,“我部下一名光之子指控另一名光之子侮辱了与他有关系的一位女性,并要求得到执行圣光裁决的权力。根据法律,您必须对此要求予以准许或否决。”
没等瓦达开口,埃桑瓦已经说道:“真是个奇怪的请求,吾子。”至高裁判者背起手,带着探询的神情侧过头。就连他的声音也是阴郁得可怕,仿佛他正在为绰姆的无知感到痛苦,而他的眼睛如同两块灼热的黑煤。“通常来说,如果这种案件的被告明白自己必将被证明有罪,我相信他会自动要求接受刀剑的惩治。不管怎样,圣光裁决已经将近四百年没有被执行过了。说出被告的名字,我会处理这件事,并平息它。”他的声音如同寒冬中不见阳光的洞窟,但他的双眼依旧放射着火焰。“我们身处于陌生人之中,不能让他们知道有一名光之子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这个请求是对我发出的,埃桑瓦。”瓦达喝道,他的目光似乎已经流露出直白的恨意,或者他只是不喜欢被别人打断。他将斗篷掀到身后,露出环状护柄的佩剑,一只手按在长剑柄上,挺直了腰,他一向很喜欢这种具有威严的姿势。然后,他抬高声音,好让广场中每一个人都能听到。他的语气不像是说话,更像是在当众进行宣告。
“我相信,我们许多古老方式都应该恢复,而法律则必须遵守。它的威严不可冒犯,正如当日它被写就时一样。圣光实现公正,因为圣光即是公正。绰姆,告诉你的部下,他可以宣示他的挑战,并以剑来应对被指控者的剑。如果被指控者意图拒绝,我会宣布他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将被当场除以绞刑。他的一切财产和职位都将被没收,并转交给指控者,正如法律所陈述的那样。这就是我的判决。”至高裁判者的脸上多了一重阴影,也许他和最高领袖指挥官彼此真的非常憎恨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