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那一周,珍妮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医院里,陪伴在病重的丈夫左右。在陌生人眼中,珍妮是一位伤心却充满责任感的好妻子。但在她内心深处,即将解脱的喜悦感却愈来愈强烈,难以克制。
自从七天前住进医院,比尔的病情至今也未见好转,医生再三叮嘱家人要做好心理准备,比尔随时都有可能撒手人寰。珍妮发现自己在不顾一切地祈祷,希望比尔早登极乐,这样她就可以重获新生。她希望自己能永远带着真心的笑容生活,而不是这些年来在所有人面前所扮演的假象。虽然已经在朋友和家人面前成功地扮演了幸福的妻子和母亲的角色,但是她知道,一旦比尔的真面目大白于天下,所有认识她的人都会觉得难以置信——比尔竟是这样一个怪物。
珍妮现在自得其乐。每天离开医院回到家后,她可以随意品尝自己喜欢的食物,挑选自己爱看的节目,上床睡觉的时候也很安心,她知道再也没有人能强迫她张开双腿。每晚熄灯入睡前,珍妮会写下自己的计划。首先,她必须把真相告诉所有人。她会在谈话中提到,在结束了这么多年的折磨后,她要重新过上充实的生活。她想告诉每一个人,自己年少时曾多么憧憬美好的婚姻生活,可是比尔暴虐的天性打破了所有幻想。最后她想讲讲未来的生活计划,她是多么渴望去远方旅行。结婚多年来,她唯一的一次假期就是去巴特林斯度假营玩了几天,可那地方简直无聊透了!
除了“未来计划”外,珍妮还列出了待办事项的清单。那上面的第一件事就是申请护照。以前她从未申请过,也没有申请的必要,所以现在这成了她的首要任务。清单上其他几项都与料理比尔的后事有关。珍妮已经准备好了比尔去世后她所需的一切材料,首要的一份就是他的人寿保险单。只要医生一宣布比尔的死讯,她就会立刻联系保险公司和殡仪馆。珍妮决定在比尔死后几天内就安排下葬。如果按照她的心意,最好几个小时后就把他埋入地下,但她也只能多忍耐几天了。
珍妮坐回椅子上,感叹自己现在变得多么冷酷无情。随即她又摇了摇头,把这种罪恶感从脑中驱除出去。三十多年来,被迫在家庭暴力中苟延残喘、深受其害,她理应感到愤愤不平。更重要的是,她有权利要求补偿。如果女王能在宫殿门口派发圣徒身份的话,珍妮觉得自己应该排在认领队伍的最前方。除了境遇相似的受害者,没有人能体会这种虐待是如何摧毁一个人的。很多次珍妮都想一死了之。要不是为了孩子,结婚的头三年她就已经自杀了,从那时起一切都变成了一场闹剧。这么多年来,珍妮一直责怪自己没有勇气反抗比尔,或者远离这种暴力的生活。她无处可躲,也无人可以求助,正是这一点,让她无法做出离开比尔这种极端的举措。父母在她青少年时期就相继去世了。珍妮常认为,这种打击是她决定跟比尔继续生活下去背后的重要原因。当年比尔似乎满足了她对爱情的渴望。但是,她真的无法承受比尔所谓的“爱”。可能在某个扭曲的平行宇宙中,那才算爱吧。
比尔被送进医院的第9天,也就是那周的周二,珍妮跳上公交车,那条线路正好从医院的院门外经过。11点钟,她小跑着穿过医院入口,经过长长的走廊走向病房。不知怎么的,一夜过后珍妮更加开心了。可能是因为她昨天做了个好梦,梦中的她正飞向美国去见笔友海伦,这也是她即将要做的大事之一。
到达病房时,比尔病床周围的帘子被拉上了,这让她有些担忧地皱起了眉头。可能是给他擦身的护士考虑到隐私问题遮上了隔帘。她在休息区坐下耐心等候,翻着杂志直到护士忙完。又过了10分钟,帘子拉开了,护士长面色沉重地走到她面前。
“斯莱特太太,我没注意到您在这儿。”
“出了什么事吗?护士小姐,我以为您在给我丈夫擦身,但是看您的表情,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难道他的病情又恶化了?”珍妮非常想双手合十乞求好运,但这种想法马上就消散了。
护士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转身回到了病房,身影消失在帘子后。不一会儿,医生向珍妮走了过来。
他笑得很勉强:“斯莱特太太,我十分抱歉,您丈夫已经在20分钟前去世了。我们尽力抢救,但是他没能挺过来。”
她用手捂住胸口,这个好消息让她心脏咚咚直跳。“哦,天啊,这不是真的吧?”眼下说这些话显得很愚蠢,但是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其实您先生这种情况我们早就预料到了。之前我也尽力想帮您做好心理准备,可是不管怎样,对您而言这还是一次沉重的打击。请您节哀顺变。需要我帮忙通知您的孩子们吗?现在您最需要的是家人的陪伴。”
“谢谢你们。可以稍等一会儿再说这个吗?能不能让我再看一眼我先生?”她必须要亲眼确认他死了,确认他邪恶的身体已经彻底没有生命迹象了。
“当然可以,请跟我来。”
医生带着珍妮走向病床。这种情形下,珍妮不得不装出泫然欲泣的样子。她在帘子外稍稍迟疑了一下,医生并没有催她,只是掀开了帘子,静待她情绪缓和后再走进来。
她鼓足勇气走向病床前,扫了一眼她丈夫毫无生气的躯体。她凝视着他的胸口,想看看是否有呼吸的起伏,一个多星期来这是她一直关注的地方,但现在那里一动不动。比尔因住院而迅速衰败的脸色已经变成遥远的记忆。珍妮靠近床头,仔细看着她曾经深爱的那张脸,但仇恨让她的双眼模糊起来。她脑海中浮现的都是自己在他拳下饱受折磨的场景。珍妮突然想起自己最爱的一部电影,里面有首滑稽的插曲:叮咚,老巫婆死啦。
这首歌和现在的场景简直太配了,珍妮很想将帘子甩到一边,放声高歌一曲。但她意识到要控制住自己这种冷酷的想法。在这种时刻,表现得这么欢乐实在是太不恰当了。她会等到回家后,再私下庆祝自己的胜利。
“您是否需要跟您先生独处一阵?我们一会儿就要把他从病房移到太平间去了。”
珍妮尴尬地朝医生笑了笑,好奇他是不是有魔力,能读懂她此刻的想法。“谢谢你,我想和我先生单独告个别。”
医生伸手揉了揉她的胳膊,随后她听到帘子拉开的声音。医生走了出去,脚步声越来越远。
珍妮坐在比尔旁边的椅子上,轻轻靠在他苍老的脸庞边低语。“亲爱的,终于到了说再见的时候。谢谢你用仇恨把我消磨成了伤心的老女人。等你入土之时,希望我所有的仇恨都能与你一起埋葬。你将与那些虐打妻儿的同类一起被地狱之火焚烧,我会等着听你的惨叫,一个恃强凌弱暴虐成性的恶霸的惨叫。我很想知道,那种声音听起来是否和我这些年来的哀鸣一样。假如命运发生了奇异的转折,让你去了天堂,那你可得小心了,千万别让我遇见你。不要在我面前出现。我可以向你保证,老伙计,如果我们还有机会再相遇,我绝不会让你再碰我一下,而且我会竭尽全力,以牙还牙。你就是个恶魔,世界没有了你,会更加快乐安宁。从今往后你再也不能伤害我了,我的生活会大有不同。当你偷听到我对孩子们揭露那些你为了控制我而实施的暴行时,你会不会急得想从棺材里跳出来?我不知道这一星期里我的力量从何而来,但我后悔没有早点发现这份能耐。如果我一开始就能发现自己是这么坚强,我们的生活会完全不同。也许命运会赐给我一个善良温柔的男人来爱我,而不是你这种只会打人的垃圾。
“好了,比尔,至少还有一件事让我很开心——那就是你的“英年早逝”。圣诞节的那顿毒打耗尽了你的体力,把你带进了坟墓。仅仅是这件事,就让我无比骄傲。你的死亡是由我间接造成的,我对此简直喜不自胜。亲爱的丈夫,让我再说点你从来都不知道的事情,它可以陪着你一起进棺材——我拍了很多照片,数以千计的照片,来证明你曾经在我身上施暴。等我告诉孩子们事实真相时,或许一开始他们会为你辩解,但最终,确凿的证据会让他们无法否认。”
“所以我才是那个笑到最后的人,不是吗?希望你今后也能在另一个世界继续‘照看’我,看着我接受生命小小的恩赐,变得越来越强大,成为一个全新的自己。当你去世时,我生命的很大一部分也随你而去。与其他女人不同,我不会为丈夫的死而悲痛欲绝。我会花上好几个月,不,好多年来欢庆。庆祝你并没有将爱从我身边带走,而是清空了我所有的恨,自从你第一次愤怒地向我举起拳头开始,这种仇恨就在我心中挥之不去。永别了,比尔,我终于解脱了。愿你下地狱吧。”
珍妮紧握双手向上帝和圣彼得祈祷,当这个恶魔抵达天国之门时,请驱逐他。身后的帘子被拉开了,她转身望去,看到护士长正不自在地向她微笑。
“我很抱歉,斯莱特太太,搬运工已经到了,他们要把他带走了。”
珍妮点点头表示同意。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离开了床边。“没关系,护士小姐,我已经跟我的丈夫告别过了。现在,我得去通知家人。”她握住护士的手,对她说:“谢谢您和同事们对比尔的照顾,我会铭记于心。”虽然这些话远非珍妮的本意,但她希望自己的措辞听起来够真诚。
“我会转达您的谢意,斯莱特太太。我们没能改变结局,对此我要再次向您表示抱歉。您没事吧?我是说,您能自己回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