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上了一个学期,新鲜感渐渐褪去,那些和小学、初中不一样的光环也很快失去亮泽。我越来越不喜欢这所寄宿中学,总幻想着走读的种种好处。
我的小学和初中都离家不远,可这所高中和家一个城东一个城西,坐地铁都得一个小时。住校确实方便很多,至少不用来回奔波,我们可以把更多的精力花在学习上。然而,我从小对学习就没有太大天赋。以前努力完全是讨好爸妈,现在么,爸爸说尽力就好。他没指望我挣奖学金省学费,我自然安安心心在同学中当背景。
不要误会,我也许当不了成绩好的学生,但绝对是个好学生。课堂上听讲、课后完成作业,对老师、同学、门房老兵、食堂师傅都会客客气气。我只是在安静的时候,太容易走神,稍不注意就思想涣散。一天到晚总是想着寒假和爸爸发生的事儿,爸爸的拥抱,爸爸的气味,爸爸的抚摸。当然,还有在爸爸身下欲死欲仙的高潮。我确实有些糊涂,搞不清楚自己是迷恋性、迷恋人,还是迷恋爸爸。
我是不是害了相思病?
每天晚上,我都会利用自由使用手机的时间查看爸爸的消息。让我失望的是,他给我留言和以前没有半点不一样,永远都是平平淡淡的问候。
内心深处,我也理解爸爸的顾虑。我们的事儿无论如何见不得光,万一不小心传出去,爸爸和我就意味着社会性死亡。所以,除非两人在家锁好门,否则卫茂榕就永远是卫然的爸爸,一个忙于工作的威严家长。
然而,让人恼火的是他连手机留言也都变得越来越少,我甚至不得不每天去医院网站搜索他的信息。有天晚上我真是急了,破天荒什么留言也没有,下定决心看看爸爸什么时候能想起我?什么时候会主动和我联系?哪怕就是一个嗨,我也心满意足了。
爸爸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和爸爸生活了一辈子,我太理解他工作繁忙。可不至于连个信息都不留吧?我在他眼里就不存在了么?
时间越长我心里越火,之后的很多个白天晚上也没有任何联系,一腔热情被彻头彻尾浇上冷水,爸爸仿佛脱离我的世界。好几个周末我都以补习功课为理由留了校。我非常想爸爸,没有爸爸的世界,寂寞无声、寡然无味。但越是想他,我越是固执,甚至怀疑爸爸当初送我来寄宿,完全是一种甩锅行为。他巴不得支开所有让他分心的人和事,醉心打拼钟爱的事业。
卫茂榕四十来岁,正值壮年。升上主任医师,意味着更多的工作和责任。我为爸爸骄傲,可心里挡不住委屈。理解和支持都可以给他,更谈不上粘人,但爸爸对我不闻不问的态度未免太过无情。我暗暗下定决心:既然爸爸一分钟都不想给我,那么我也一分钟不要给他。他不在意我的死活,我也不会关心他的去向。
幸亏临回学校前,爸爸给足我在学校的花销。我没有特别上瘾的购物习惯,大部分时间又都在学校,倒是让我从从容容撑下来。有几次实在太想他了,借着周末回家拿换季衣服的机会,我心存侥幸能够看到他。遗憾的是,衣服洗完,在烘干机里晒干了也没见爸爸回来。我索性呆在学校,不再出大门。这样情形一直持续到清明节,我必须得去看卫风和妈妈。
清明来扫墓的人很多,但大家都很安静,即使说话也都刻意压低了声音。我对墓区早已轻车熟路,沿着一条郁郁葱葱的石板路走向墓地深处,仿佛来到另外一个世界。很快一排排的墓碑映入眼帘。名字看得不仔细,倒是习惯算算生卒年份。时不时看到一些年龄也很小的孩子立起来的碑石,忍不住心里想他们会不会见着卫风,陪他一起玩耍。我最亲爱的弟弟,一直沉睡在这个僻静的地方,现在有妈妈在旁边陪伴,希望他至少没那么孤单。
来到妈妈和卫风的墓前,我蹲下来先清理干净墓碑周边长出来的杂草。虽然这里时不时有人清理,但总是没有亲人做得细致认真。
「妈妈,小风,我来看你们了。」我献上花,烧了好多冥币,也烧了些他们喜欢的东西一一卫风的足球贴画、妈妈喜欢的歌本,还有我的一本日记,里面都是些想他们的碎碎念和涂鸦。我没有提和爸爸的关系超越父女,那是只有爸爸和我知道的秘密。
我在墓碑前坐了很久,不断回想卫风和妈妈……还有爸爸。印象里,爸爸从来不会对妈妈不闻不问,至少不像对我这样不闻不问。三个月没我消息,要么是没注意,要么是不在乎,哪个都让人恼火。
直到火堆燃烧殆尽,烟灰飞舞,我才缓缓站起身。站在山腰往下看,到处都是扫墓的人群、青烟股股,闪烁不定的火焰。爸爸肯定忘了今天清明,要是我不来,就没人来看卫风和妈妈了。
扫完墓下山,天色忽然变暗,没一会儿就闪电打雷,大雨霹雳巴拉砸下来。开车来的人朝停车场跑,没车的都挤在公共汽车站的棚子下避雨。出租车一辆辆路过,人群飞奔上去抢车,再扬长而去。我看看表还不到三点,之后也没事儿,索性死等公共汽车载我回市里。
我埋着脑袋刷手机,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叫喊:「卫然!」
我吓了一跳,本能想躲起来。这里是墓园,我实在不想遇到熟人。不管是谁,寒暄之后肯定会问我今天来看谁,为什么就我一个人在这里,我不喜欢和任何人解释自己的家庭。
「卫然!」又是一声。
我无奈抬起头,循声看了圈周围。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落下的茶色车窗里,露出两张熟悉面孔,副驾上是陆尔越,坐在后面的是程初,都是同班同学。
以前看到他们都是在学校,上上下下穿着校服。这会儿两个人换上简单大方的生活装在校外碰面,我还有些不太习惯。坦率讲,即使同班,我们也不是非常熟悉。一个班六十个人,开学到现在,我也就勉强记住班里同学的名字。陆尔越是班里的纪委,程初和我一样在班里不显山水。原来他们两个这么熟,清明扫墓都能在一起。
「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们。」我挥了挥手,心里挺纳闷,他们没必要专门为我停车啊。
「我也没想到呢,上车吧,你要去哪儿我们送你。这么大的雨,等公共汽车慢死。」程初招呼我赶紧过来。
程初和我在学校搭过几句话,两人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没有在校外来的如此暖心热情。我看这架势,如果不上车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暗暗祈祷他们两个千万别问东问西。
我连声说着谢谢,抬脚上了车,坐到程初旁边。车里还有另外两个同学,程初另一边坐着班长程敬言,司机竟然是二世祖葛良玉。这位是我们班最早出名的人,开学才两个星期就和老师在课堂上对着干。脾气还特别犟,据说到现在都没道歉。我一时没搞清楚这四个人怎么会清明节凑到一起来墓地,最担心却是这个司机。
「葛良玉,你怎么能开车?你不可能有驾照吧!」我惊讶地说道,确保自己系好安全带。
车里大笑一片,葛良玉在后视镜向我挤挤眼睛,「放心,要出事儿了咱们直奔你老子那儿!」
看到其他人不明就里,葛良玉接着说:「卫然的老子是医生,给人开膛破肚、最厉害的那种!」
我暗暗纳闷,倒不是他如何知道爸爸的职业,这位一向神通广大,想知道肯定会有办法。果然,葛良玉看到大家的视线都放到他身上,得意地继续说道:「你们还不知道?前段时间网上流传他爸的段子,有个傻逼宣称医院误诊,跑卫然她爸面前闹事。傻逼疯子似得在病房打砸抢烧发神经病,还把天花板给掀了。卫然她爸为了护住一个孩子,险些丢了自己的命。」
「哪有那么夸张!」我连忙制止葛良玉瞎说八道。
心里又不禁纳闷他怎么会将段子里的医生和我联系起来?葛良玉的大名别说我们班,就是全年级也没几个不认识他的。我呢,恰恰相反,属于坐到教室才知道我是同班同学的那种,而且如果不自我介绍,根本没人能叫出我的名字。在班里,我没有丝毫存在感,怎么就入了这位大红人的眼。按理说,我该挺高兴被青睐关注,但实际上我却有些担心,葛良玉还知道我家里什么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