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面突然有些戏剧化了。之前本来只有尉迟钧和鱼玄机相信裴玄静的话,但随着她身份的表露,不由得不让人对她刮目相看,尤其她的推断有理有据,开始信服。就连闻声而出的昆叔得知她是缑氏县令裴升之女、又是本县县尉李言夫人后,敌意也随之少了许多。
李言等人到来后,裴玄静向丈夫和众人详细复述了一遍经过和推断。在场人中不乏办案的老差役,均无任何异议,仵作更是对县尉夫人的见识深为推许。
李言素知妻子能耐,便径直派董同带着两名差役押着大山兄弟下山去村里搜查,看能否找到赃物。又派人仔细搜集了相关物证,仵作验明尸首头发中的粉末与案桌、地毯上的粉状物是同一种物质,而且茶杯的茶水中,可以断定死者确实喝过这种粉末。然而用银针检验,并不变色,似乎表明这种粉末并无毒性。
裴玄静道:“据我所知,有几种毒药不能为银针来检验。”仵作道:“娘子说得极对,可那些都不是普通的毒药,绝非寻常人能得到。而且像温先生这样,面容虽死犹生,没有任何变色,我当了三十年仵作,还从来没有见过,真是奇事。”鱼玄机问道:“无论怎么说,飞卿中毒而死是可能的了?”仵作望了她一眼,迟疑了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照目前的情况看来,温庭筠身上没有任何外伤,只能是食水中毒,那么唯一有机会在茶水中下毒的就只有昆叔了。可他为甚么要害死自己衣食父母的主人呢?他常年住在半山,又怎么能得到如此奇珍的毒药?
昆叔看上去少了许多呆滞,大概案情的进一步明朗化惊醒了他。他看上去很很重的心事,几次望向鱼玄机,欲言又止。在场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除了正在沉思的鱼玄机本人外。最后还是李言按捺不住,先问道:“昆叔,你是不是想到了甚么?”斜睨了鱼玄机一眼,又道,“放心,有我在这里,你大可不必顾虑。”
昆叔似受到了鼓励,终于期期艾艾地开口道:“其实,并不是没有外人来过,先生死的前一日,李亿李员外来过……”
一听到“李亿”这个名字,鱼玄机顿时从自己的世界中惊醒过来,她的脸庞因为震惊而显得格外生动起来,原来美人生气也是一道风景。
昆叔见状忙道:“我本来想要告诉鱼炼师的,可又顾虑炼师你……”深深叹了口气。这一叹当中,自然有无穷无尽的惋惜和怜悯意味。
在场众人也大多听说才子佳人的故事,而眼前的鱼玄机就是活生生的女主角。鱼玄机似乎注意到了一干人若有若无试探的目光,默默地低下了头,重新陷入了静思当中。
在李言的要求下,昆叔开始讲述李亿来访的情形:大约半个多月前,李亿突然上门拜访。他与温庭筠本是旧识,但已经多年不见,是以最初见面时,温庭筠很是高兴。但不知道甚么缘故,二人在书房大吵了一架。李亿当时恨恨而去,那副表情,让昆叔以为他从此再也不会踏进这里半步。孰料就在温庭筠去世的前一天,李亿又再次出现。不过这次他只与温庭筠在书房短短交谈了几句,便再次离开了。
李言道:“如此看来,李亿有重大谋杀嫌疑。”一直沉默的鱼玄机忽然恢复了生机,插口道:“不,他绝对不会。”
裴玄静很为她这种决绝的口气惊讶,自从那晚在三乡驿国香原原本本地告诉她鱼玄机的故事后,她便认为自己是了解她的——那个为了前程抛弃了她的男人,在她心目中应该早就没有了位置,她离开李亿后的生活便是明证。或许她之前广阔交游、游戏于宴会间时,尚有着报复李亿的心理,但之后的销声匿迹,恰好是她内心平静、回归自我的呈现。可是为甚么在目前这样的情形下,她还要如此态度坚决地为李亿辩解呢?
鱼玄机大约看出了裴玄静及众人的困惑,便平静地解释道:“我绝不会袒护李亿。不过我了解他,他对飞卿一直心存感激。”李言冷笑道:“是感激温先生把你介绍给他当妾吧?”
鱼玄机惊讶地望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只报以同样的冷笑。倒是其他人很惊讶李言的这句话,不知道他为何对一个受过伤害的美貌女子如此冷嘲热讽,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他的新婚妻子裴玄静。她诧异地望着丈夫,仿佛才第一天认识他。
幸得昆叔及时打破了难堪,道:“我每天都要刷洗茶杯、茶壶,李亿员外前了一天才来,不大可能下毒。”李言道:“也许是慢性毒药,温先生死前的一天便已经中了毒。”裴玄静缓缓道:“可若是这样,便解释不了温先生死前喝的茶水中含有不明药物。”李言重重看了妻子一眼,道:“不明确是不明,未必就是一种药物,更未必是一种毒药。”已经颇有赌气的口吻。
正争执不下间,只听见门外有人扬声叫道:“京兆尹到!”
话音未落,京兆尹温璋已然大踏步走了进来。他一身紫色公服,衣服上纹绣着无枝叶散答花,腰间围着一根十三銙的金玉带,表明他的官阶是从三品。左腰悬挂着一个玉袋,里面自然装着须臾不离身的官印了。
他身后还跟着数十名随从,阵势极大,李言派去搜查大山兄弟家的差役董同也在其中。这么多人一齐涌将进来,原本空旷的大厅立即显得狭小了起来。
人虽然多,当场却是寂静无声。尤其差役们井然有序,各自垂首肃立,大气都不敢出。这当然是因为京兆尹在场的缘故。
李言身为畿辅县尉,正是京兆尹的直接下属,自然对温璋相当熟悉。此公出身名门,是唐初名臣温大雅六世孙,却素来主张用严刑酷法,凡其经手之案,手段之残酷,量刑之逾重,令人胆战心惊,但也由此赢得了刚直不阿、执法如山的美名。他初任京兆尹时,长安城中有不少恶汉无赖,不顾“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至始也”的古训,公然将毛发髡掉,剃成光头;又各自在身上剳青,即在皮肤上刺字或纹上图案。其中一个住在大宁坊的叫做张干的恶汉最为嚣张,他叫人在自己的双臂上刺了两句话,右臂上是“生不怕京兆尹”,左臂上则是“死不畏阎罗王”,公然向京城最高负责官员京兆尹发出挑战性。这帮人也确实作恶多端,打架斗殴,抢劫路人,还将毒蛇带进酒肆,以放蛇要挟店主,讹诈钱财。负责地方治安的长安县尉和万年县尉都拿他们没办法,京兆府派人追捕,他们便躲到熟识的神策军兵营中去。自唐德宗“泾卒之变”后,神策军一直为宦官所控制,长安恶霸和富户为了逃避徭役、寻求庇护,往往想方设法地列名神策军中。这些人大多只是每月纳课,实际上并不入伍。温璋上任京兆尹第三天,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捕了有名有姓的所有恶汉,其中最凶恶的三十名被当场杖杀,并陈尸街头示众,其中也包括那位“生不怕京兆尹”的张干。剩余的则被强行灸去刺字和纹身,即用艾条直接烧烤皮肤,疼得那群恶汉苦爹喊娘。这件事后,京城治安大为改观,温璋名声大噪,人们都说,不管是谁,只要为非作歹,撞到温璋手上,便休想逃脱。
这位嫉恶如仇的京兆尹,不仅令恶汉不寒而栗,其下属也多敬畏有加,而李言更是如此。不为别的,只为他大婚当天,因银菩萨失窃事件耽误了行程,临近正午才从长安出发回鄠县,由于着急赶路,竟然冲撞了温璋的仪仗。唐朝京兆尹权势很大,每次京兆尹出巡总有庞大的仪仗队伍,前呼后拥,威风凛凛。甚至还有两名青衣小吏手中各执长竿在前面赶开路人清道,称为“喝道伍佰”。要是有人冲犯了仪仗,要么被拘押,要么被当场杖打。当年韩愈任京兆尹,刚好诗人贾岛到长安参加科举考试,在驴背上想到两句诗:“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又想将“敲”换成“推”字,犹豫不定时,便在驴背上伸出手来回做推敲的姿势,结果未曾留意前方道路,莽撞地冲进了韩愈的仪仗,倒也从此留下了一段“推敲”的佳话。当日李言也是类似情形,虽然请罪时为自己做了辩解,温璋也特别开恩没有计较,但他那冰冷严厉的眼神还是令李言不寒而栗——他能真切地感受到这位上司没有当众责罚并不是因为他像昔日韩愈那样宽厚,而是他当时还有别的事情更为急切,所以这也意味着,日后的某一天,可能还会进行追究。
果然,温璋一进来毫不理睬李言的见礼,只将目光径直投在鱼玄机身上。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