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灭韩之议】
上回说到,在魏国都城大梁通往咸阳的路上,有一人正葛衣竹杖,踏雪而来。
来者究竟何许人也?他为何而来,为何要来?他的到来将对李斯和秦国产生怎样的影响?这些问题的答案,在这人到达咸阳之后便会自然揭晓。而现在的情形是,由于此人是唱戏的骑马——步踱,是以他在路上还很需要花段时间,我们也不能老等着他不是。所以,让我们把视线继续停留在咸阳城内,看看在这段时间之内,秦国又有什么新的政治动向。
且说通过谏逐客、救郑国,李斯在秦国政坛的地位得到了极大的巩固。其身已善,是该兼济天下的时候了。统一天下,是战国时代每一位杰出政治家的终极梦想,无疑也是李斯的终极梦想。
王尔德曾经说过,人生有两大悲剧:一个是梦想的破灭,另一个是梦想的实现。后者之悲,更甚前者。这句俏皮话很漂亮,然而却是在妖言惑众,大为欠揍。照王氏的说法,对梦想采取任何行动都是愚蠢的、不理智的。则我们到底该如何对待自己的梦想?难道象古希腊爱利亚学派那样,因为认定运动是荒谬的、是不存在的、不可能的,于是作茧自缚,坐而嚼蛆?第欧根尼面对爱利亚学派的那些振振有辞之辈,一言不发,只是平静地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而天也没有塌下来,宇宙也没有崩溃。阿甘是对的,run,forest,run。别回头,回头便将变成盐柱。一直跑下去,就这么在生活中横冲直撞,象一杆懒得瞄准的枪。到了该停下来的时候,你自然就会象是得到了神启,无可指责地停将下来。所以,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夸父追日,万世流芳。
李斯是行动者,在李斯看来,实现梦想的时机已经成熟,于是面见嬴政,进言道,“臣请先取韩以恐他国。韩遣郑国来秦作间,罪过昭然,今兴兵讨伐,师出有名,顺理成章,东方五国也无话可说。统一天下,先易后难,自今日始,自韩国始。今一举并吞韩国,五国定然大恐,必争相割地贿秦,以求边疆安宁。五国自弱而秦愈强,当斯时也,秦师东出,渐次灭亡之,天下归一,大王独尊。”
统一天下,何尝不是嬴政的梦想!然而,面对李斯的建议,二十三岁的嬴政却表现出了异常的冷静。对普通人来说,许多时候的冷静其实是伪冷静,说白了就是忍气吞声,继续装孙子。然而,嬴政的冷静,却是帝王的冷静,猎人的冷静。
即位以来,尤其是最近三年,先后肃清国内几大异己集团,嬴政的政治天赋已经展现无遗,而更可怕的是,嬴政还在学习,还在成长,其心术谋略究竟将达到怎样的高度,让人不敢估量。如今的秦国,朝政、军队、司法大权都牢牢地控制在嬴政手里,内政趋向平稳,官僚队伍也都效忠于他,再也没有嫪毐和吕不韦这样的重臣权臣,他的权力和威严,已经无人可以动摇。国内矛盾得到了解决,接下来,自然便要放眼国际了。李斯的建议,可谓来得正是时候。
统一天下,这是嬴政和李斯的共识,但将韩国作为第一个牺牲品,嬴政却别有顾虑。嬴政回答李斯道,“统一天下,安定苍生,此先王之夙愿,寡人不敢辞也。廷尉以为当先取韩国,寡人却以为,韩国不宜先取。韩事秦三十余年,名为诸侯,无异郡县。以秦之强,攻韩之弱,旦夕可下。廷尉当知,灭韩与灭周室不同。周室早已名存实亡,虽然灭之,诸侯皆以为事不关己,不以为意。然韩国一灭,诸侯必有唇亡齿寒之感,震恐之下,同仇敌忾,燕赵齐楚四国为一,合而攻秦,秦将奈何?”
嬴政又道,“燕,小国也,不足为虑,然赵、齐、楚,皆万乘大国,尤其赵国,与我秦相抗多年,屡败屡战,最为寡人深忧。寡人以为,欲取天下,必先取赵国。灭韩,天下震恐而已。灭赵,则天下丧胆也。以趁胜之师,伐丧胆之国,有如海纳百川,风卷残云,天下垂手可定也。”
嬴政鲜明地亮出了自己的观点。然而,李斯可不是应声虫,只知唯嬴政马首是瞻。灭了韩国,其余五国到底是因为害怕而争相讨好秦国,还是因为恐惧而联合起来讨伐秦国,谁也不能确定。
李斯于是说道,“大王所虑高远,然赵国强盛,取之非一日之功。以臣之见,可张扬灭韩之议,使天下皆知。不发一兵一卒,而有试探五国之效。观五国之动静,因而应之。五国自谋保全,则灭韩可以。五国欲救韩,则已知其向背,首谋之国,迎头击之,从谋之国,分而化之,则舍韩而灭五国可以。”
今天的美国,便时常采用此一策略,往往由国内的某个议员发难,抛出个凶狠的构想,比如说制裁某国,攻打某国,试探国际社会的反应,看看有多少人站在自己这边,又有多少人站在对方那边,然后定其行止。万一公愤太大,也还可以议员辞职,丢车保帅。
李斯言毕,嬴政称善。于是,很快,秦国将要进攻韩国,不是为了占地,而是为了赤裸裸地吞并。这则消息,和那个要来的人擦身而过,背道而驰,来到了韩国,也来到了燕赵齐楚魏五国。那么,这则事先大肆张扬的灭韩计划,会不会引爆出一场天下大战,还是仅仅放一个哑炮而已?
【2、何方神圣】
嬴政十年的岁末,咸阳街头,出现了一个葛衣竹杖之人。他看了看这座西方的都城,轻轻地叹了口气,终于到了。
这人已是年逾花甲,须发尽白,然而却目光锐利,气度辽阔,丝毫无垂暮气象。
通常,当男人沉醉于一个女人之时,总会想象那女子在遇见自己之前的模样,更为年轻时的模样。而女人则恰恰相反,当她们爱恋上一个男人之时,往往忍不住会去幻想那男子老去之后的模样。然而,无情的却是,如何变老是一门深奥的学问,需要运气,也需要实力。总之,没有几个男人能够优雅而光荣地老去。而眼前这位老者,却让人有一种冲动,如果非老不可的话,就要老得象他这样。
老者昂首阔步,穿行天地,如鱼在水。其势有如刀锋,切割人群,不可阻拦。适逢蒙恬打马而过。蒙恬的坐骑,乃是匈奴进贡的汗血宝马,天下名骑,而这畜生似已通灵,能感人意,行至老者跟前之时,忽然长嘶人立而起,仿佛为老者的力场所惊惧。蒙恬大惊,又见老者面容特异,连忙下马,恭敬地问其姓名。
老者恍如未闻,自顾而行。蒙恬低头碎步紧随,固请。老者叹道,“世外之人,早已无姓无名。”
蒙恬再问。老者这才开始正眼打量蒙恬,许久,目中渐有暖色,于是嘟哝出两个含糊的字——尉缭。
蒙恬的从人都在纳闷,尉缭?没听过这么号人。然而,蒙恬却是如遭雷击,面色大变,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尉缭!传说中的尉缭!
在蒙恬刚开始发蒙认字的时候,便在祖父蒙骜的督导下,无数次地读过一部名叫《尉缭子》的兵书。要知道,先秦之时,写一部书不容易,读一部书也不容易。尤其是兵书,寻常人更是难得读到。蒙恬乃是将门之后,资源的占有自非普通人家的子弟可比。《尉缭子》其书残缺,仅得一十二篇,尽管如此,蒙骜对这十二残篇的推崇,更在著名的《孙子》之上。
蒙骜对《尉缭子》的推重,自然也影响到了年幼的蒙恬。蒙恬曾问过祖父蒙骜,如此之牛的尉缭,如今安在?然而,对这个神秘的尉缭,蒙骜也是只见其书,未闻其人,于是答道,尉缭想来当是前代的某个世外高人,怕是早已物化多年,无缘得见了。这个回答,曾让蒙恬唏嘘良久,恨不能与尉缭同世相处,一睹斯人神采。
今日何日兮,竟能得遇尉缭,活生生的尉缭。偶像就在眼前,蒙恬内心一阵前所未有的激动。曾几何时,蒙恬每读《尉缭子》,心慕手追,想见其为人。今日一见,果然没有失望。尉缭其人,一如其书,冷峻肃穆,睿智犀利。
一贯潇洒的蒙恬,居然也变得有些紧张不安,面对自己儿时的偶像,他连话都说得有点结巴。蒙恬道,“小子蒙恬,乃秦国故将军蒙骜之孙,先生的忠实读者。得见先生,实乃三生之幸。”
尉缭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道,“原来是蒙骜之孙。蒙骜,亦良将也。”
蒙恬的从人们听不下去了。蒙骜何许人也,曾打得六国闻风丧胆的秦国三军统帅,到了这个老头口中,仅给了个“亦良将也”的评价,而且听起来还显得那么勉强和不情愿。蒙恬的从人围住尉缭,准备群殴这个狂妄之极、不知死活的老头。蒙恬大怒,呵斥从人道,“先生乃当世神人,虽百万雄师,视之直如蚧蚁,何况尔等蛮夫!速退,毋使吾受辱。”
从人惶恐而退。尉缭颔首,对蒙恬的应对表示满意。
蒙恬又道,“此间非畅谈之地。万望先生辱临敝居,许小子端茶送水,服侍左右,就教请益。”
尉缭摆了摆手,算是应允。蒙恬大喜,忙将坐骑让予尉缭。尉缭大笑,拍了拍汗血宝马,汗血宝马乖巧地屈膝跪下,尉缭从容而上。从人皆瞠目结舌,汗血宝马性子暴烈,非蒙恬不能驾驭,今日居然甘愿为一陌生老者俯首帖耳,不亦怪哉!蒙恬斥道,“看什么看,还不火速回府,通知上下,开门扫阶,准备迎接贵客。”
从人先行而去。蒙恬为尉缭牵马,缓缓后行。路人中不乏知道蒙恬的背景来历者,见此情形,皆惊叹不已。蒙恬,将军蒙骜之孙,将军蒙武之子,不为权贵顿首,不为王侯折腰,何以竟会对一葛衣老者如此恭敬,卑身下之?看蒙恬一脸兴奋,能为尉缭牵马开道,只以为乐,不以为苦。而尉缭也坦然受之,看不出半点受宠若惊的样子,反倒象是他赏了蒙恬天大的面子,这才屈尊枉驾走这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