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有人会对我说,一些杰出而有名望者想写自己,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他们闻名遐迩,大家可能很想了解他们。这是毫无疑问的,我并不否认。我也知道,一个默默无闻的人来到某个城市,手艺人恐怕连头都不会抬一抬,依然埋头干他们的活。若是位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来了,工场和店铺会走得空无一人。一个人若无东西可被模仿,若他的一生、他的见解不能作为楷模,那他就不宜宣扬自己。凯撒和色诺芬一生辉煌,功绩卓著,他们叙述自己的生平就有了正确和坚实的基础。亚历山大大帝的记事本,奥古斯都、加图、苏拉、布鲁图等人对自己事迹的评述,也都是人们喜闻乐见的。这些人的塑像,不管是铜的还是石的,人们都乐意瞻仰和研究。
这番鼓励话实实在在,但我几乎无动于衷:
我只给朋友们朗读我的作品,而且是
在他们的请求下,
不是在任何地方,也不是给任何人。
其他人却在广场上甚至在澡堂里
朗读他们的作品[1]。
——贺拉斯
我这里给我塑的像,不是拿去立在城市的街口或教堂里,或放在什么公共场所的,
我推心置腹地对你说,
我不想用一些夸大的小事充塞我的书[2]!
——佩尔西乌斯
我的书是用来放在书房的角落里,给乐意了解和阅读我作品的近邻和好友们消磨时光的。别人决意写自己,是因为觉得经历丰富,值得一书。我则相反,我写自己,是因为内容贫乏枯燥,不会有自吹自擂之嫌。
我经常评论别人的行为,我自己的所作所为微不足道,很少可以让人评论。
我感到我的功德寥寥无几,数说起来会自惭形秽。
因此,当有人向我谈起我祖宗的共同习俗、表情、举止、言谈以及他们的财富时,我是多么高兴!我会侧耳细听。对我们朋友和先辈的肖像视如敝屣,对他们衣物和武器的式样不屑一顾,这实在是违情悖理的。我至今仍保留着他们用过的文书、印章、祈祷书和一把剑。我父亲习惯握在手中的几根长鞭,一直放在我卧室里,从没离开过。
“子女们对父亲的感情越深厚,对他的衣物和戒指就越珍爱[3]。”
然而,倘若我的后代是另一种爱好,我也有办法报复:到那时,他们对我的轻视远远比不上我对他们的鄙夷。在这方面,我与公众的全部关系,就是把他们的语言借鉴过来,他们的语言更自然,更具有生命力。作为回报,我也许会原原本本地借鉴,不让有丝毫损坏。
让金枪鱼不少外衣,橄榄不缺外皮[4],
——马提雅尔
我要常给鲭鱼穿上合适的长袍[5]。
——卡图鲁斯
假如我的书无人问津,那么,我花了那么多闲暇进行了极其有益而恰当的思索,是不是就浪费了时间呢?我在书中的形象是我的真实写照,所以,为能从我身上提取更多的东西,我必须经常训练和塑造自己,这样,我这个样板也就更加牢固,从某种程度上说,它也就真正培养出来了。我为别人描绘自己,给我上的色彩势必比我本身的更鲜明清晰。与其说我塑造了书,毋宁说书塑造了我;这本书与其作者唇齿相依,是作者自己做的事,是他生命的组成部分,不像其他书,所写的事与作者毫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