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声音,王夫人惊疑抬头,不知道这个时候有谁会来,按着往常的规矩,都是早上送衣服上自己浆洗,周家送米面粮食也都是三月一次,上个月才来过,如今天色已晚,谁会过来?自己不喜出门见人,除了几个送衣服和送米面的兵士小厮余者皆不认得。
拍门声依旧不断,王夫人踌躇了片刻,放下饭碗过去开门,却只开了一道缝隙,不敢大开,却见一个花子见到自己,当即跪在地上叩头。
宝玉此时蓬头垢面,王夫人没有认出来,惊问道:“你找谁?”
宝玉抬起头,双眸熠熠生辉。
王夫人忽然想起当年曾经见到送宝玉回家的叫花子来,只觉得十分相似,忙问道:“你可是那年送了宝玉回家的叫花子?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宝玉目光平静,心中却是苦笑不已,被母亲认错为甄宝玉,何其悲哀?岂非报应?
王夫人见宝玉迟迟不开口,忙打开门,走到他跟前,道:“你上回送了宝玉回来,我心里感念着你的好处,问宝玉,宝玉也不说你是谁,今儿好容易在这里见到了,且进来坐一坐罢,我一个罪人,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
宝玉听了,站起身,不知是往前走,还是转身离去。
王夫人见了一笑,正要再说什么,蓦地凑到宝玉眼前,看着眼前的宝玉,想起丰神俊秀的宝玉,不觉失声道:“你是谁?你终究是谁?难道是我的宝玉?宝玉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是这副模样?”
宝玉没有说话。
王夫人一把拉住他,端详良久,激动道:“宝玉,宝玉你怎么来了?”
宝玉淡淡地道:“来瞧瞧太太。”
王夫人拉着他往里面走去,一面走,一面哭,道:“你怎么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了?宝丫头是怎么照料你的?我听说宝丫头都叫林丫头的夫家给赎出来了,你们也早早回了家乡,可是你怎么来了这里?这么六七千里的路,你难道是一路乞讨过来的?”
宝玉的目光落在王夫人尚未吃完的饭碗上,顿时腹鸣如鼓。
王夫人听到了,泪流满面地张罗着剩下的饼子和米粥给他吃,宝玉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也不知道几天没吃东西了,看得王夫人心如刀割,哭道:“宝玉,我的宝玉,你还没跟娘说话,你怎么落到这样的地步了?”
宝玉吃完,饥饿稍解,方看向王夫人,道:“我自己从家里出来的,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大概有几年了,就是想来看看太太。”
王夫人呜咽道:“你不好好在家里,出来找我做什么?没的让你丢了颜面。”
宝玉的目光掠过王夫人的面颊,沉默不语。
王夫人急急忙忙地烧了热水给他洗澡,又拿出两件衣裳给他换,这几年黛玉并没有苛待她,和自己一同发配过来的又死了两个人,她还好好儿地活着,每年四季黛玉也会打发人送两匹粗布来,她日夜思念宝玉,故给他做了两身衣裳。
好容易忙完,月上中天,四面寂静无声。
宝玉坐在王夫人简陋的木床上,听王夫人絮絮叨叨地问起别来之事,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只觉得往事渐远,似乎已经不放在心上了,说起李纨母子回南,宝钗亦在家乡,史湘云沉江等等,听得王夫人忍不住又是一阵呜咽。
看着宝玉粗糙的手,被磨烂了的脚,王夫人心疼不已,泪水簌簌而落,道:“我只道你已经回了家乡,好歹衣食不愁,不想你竟千里迢迢过来找我,也不知道你自小娇生惯养,哪里来的志气,揍了这么远的路。不行,你不能留在这里,虽说这里比之几年前大为安稳,也没海寇蛮夷来闹事,但终究不是你该久留的地方。”
宝玉却道:“天下之大,哪有我容身之处?我已经有了自己的路,见到太太,也放心了。”
王夫人吃惊道:“你有什么路?你又想做什么?”
宝玉微微一笑,笑容洒脱不羁。
王夫人紧紧地拉着他,摇头道:“我不许你胡思乱想,你不能抛下我不管,我这就去求周大奶奶,去求林夫人,求她派几个人送你回乡。”
宝玉忙道:“太太别打扰林妹妹的清净了,咱们如今还有什么面目呢?”
王夫人心中一痛,道:“我这几年都不想见她,可是为了你,我什么都能做,你好好地在家里歇着,我这就过去,过去求她。”
宝玉反手拉着王夫人不放,道:“太太别去,去了我也不受。”
王夫人听了,眼泪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