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宝玉挨了贾政一顿打,闹得府里天翻地覆,紫鹃到此时方得空诉说。
紫鹃一面把事情说出,一面呜咽道:“金钏儿素来轻浮些,常常取笑宝玉要把嘴上的胭脂给他吃,却没什么坏心思,若不是宝玉先拿她取笑,何以有后来的事情?太太醒了,金钏儿挨了一记耳光,也罢了,谁叫她在太太跟前挑唆宝二爷去拿环哥儿和彩云,若是宝二爷去了,岂不是弄得兄弟反目?可是太太醒了,宝二爷一溜烟跑了不管不顾,却也叫人心寒。”
想起劝解金钏儿时她一脸绝望,紫鹃就忍不住心酸。
黛玉躺在床上,就着灯光看帐顶上的绣花,想起白天听人说是因忠顺王府来找戏子的缘故,贾政打了宝玉,其中似乎又有金钏儿一事,便问了一句:“宝玉果然不管不顾?”
紫鹃坐在床边点了点头,拿手帕子拭泪,道:“怪道从前容嬷嬷和张嬷嬷都嘱咐我们一年大似一年,越发该留心,不能和宝二爷拉手碰脚的,瞧瞧金钏儿就知道了。”
紫鹃度着贾母之意,原先还觉得黛玉没有娘家依靠,外人再怎么着,都不如宝玉知根知底,心思总是怜惜女孩儿家的,只是没想到他几句话就葬送了金钏儿一条命,金钏儿固然有错,难道他就没错?今儿是金钏儿,将来是不是银钏儿玉钏儿?
黛玉叹了一口气,雪雁忙递上帕子,她接过来压了压眼角的泪。
雪雁问道:“姐姐傍晚去时,她家里如何了?”
紫鹃听到她问,思及傍晚在白家所见,道:“我去了,金钏儿爹娘和她妹妹哭得泪人儿似的,我问后事怎么做,说是太太赏了几件簪环和五十两银子,请和尚念经超度,后来又送了两套宝姑娘那里拿来的衣裳给金钏儿装裹。”
黛玉听了,问道:“是什么衣裳?装裹也有讲究的,万不能用绸缎衣裳上身。”
紫鹃想了想,道:“宝姑娘的衣裳,必然是绫罗绸缎,我没细瞧。”
黛玉听了道:“你去找两匹绢布,再拿两件簪环,打发婆子给白家送去,不必说什么,若他们有给金钏儿装裹的衣裳还罢了,若没有,他们自然知道自己做。”她现在学的就是这些,行事越发自然妥帖。
紫鹃答应一声,自去料理,晚间便不过来陪黛玉同睡了。
雪雁移灯关窗,上了黛玉的床,刚刚躺下,就听黛玉道:“世事无常,平常金钏儿最爱说笑,性子也伶俐,再没想到她竟是头一个没的。”
雪雁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黛玉又说起白天于连生过来传的话儿,道:“你不必担忧我,日子不过就是这么过着,无非是从这家到那家,咱们在这府里那样艰难都过来了,还怕日后名正言顺的家不成?圣人既要善待老臣,我的终身就不会太差,总要顾忌着好名声,说不定还是一等人家呢!”
雪雁听她头一回说开自己的婚事,不觉有些惊异。
黛玉仿佛知道雪雁的心思,又笑道:“在你面前我才说,若是别人,我才不说呢!这样的事情,只咱们两个知道罢了,别人就不说了。虽有圣人之意,到底不该出自你我之口。”
雪雁道:“姑娘明白就好,我原怕不知是什么人家呢,若不好,岂不是委屈了姑娘。”
黛玉淡淡地道:“这些事本就不由我做主,好也罢,歹也罢,虽没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底还有长辈做主,哪里有你我赞同和反对的余地?好人家是福,坏人家是命,外祖母做主未必是好,圣人做主未必是坏,后者总要掂量着朝堂上的分量。”
听她一席话,雪雁顿时茅塞顿开。
是的,她不是黛玉,她经历的时代一直都是婚姻自由,即使是那样,还有许多人家讲究门当户对,而黛玉是正经的古人,虽然对爱情充满了渴望和浪漫,但是骨子里还是依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她也能接受通房丫头的存在。
雪雁侧头看向黛玉,可是,她却想把世间最好的留给黛玉,不愿泯灭她身上的灵气。
黛玉道:“再说,谁也料不到将来是好是坏,什么是好人家,什么是坏人家,许是今天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明儿就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这些谁能预料得到呢?横竖日子过得好坏全凭着自己的心思,富贵了一家子享福,败落了一家子吃苦,不过是同甘共苦罢了。”
说完,翻了个身,道:“睡罢,我已倦了,宝玉挨了打,明儿必得陪着老太太去探望,还有的闹呢!”她现在调理得非常好,很少有失眠的事情发生,每每到了二更就开始困了。
听说那戏子好容易逃离了忠顺王府,置了房子地,想来也有些志气,住处只有宝玉一人知道,奈何不过王府追问,他已经告诉了来人,也不知那戏子是否被王府找到了。黛玉暗暗叹了一口气,心内着实对宝玉再添一分凉意。
雪雁听了黛玉一番话,十分欣慰,正要合目,忽听有丫头影影绰绰地走进来,瞧不见屋内光亮,黛玉问是谁,晴雯笑道:“我是晴雯,二爷打发我送两块手帕子过来给姑娘。”
雪雁顿时吃了一惊。
黛玉道:“什么手帕子?若是好的,自己留着用罢,我们这里不缺。”
晴雯答道:“不是新的,是两方家常用旧了的手帕子。”
黛玉原是不解,听了这话,随即想得通透,顿时红了脸,啐道:“拿回去,我不要!”莫说她待宝玉亲如兄长,便是有些儿心思,也得留心清白名声,何况今儿才得了圣意,更该谨言慎行,于是断然拒绝。
晴雯只好道:“只是两方旧帕子,并没有别的。”
黛玉半侧身,伸手撩开帐子,喊了外面春纤来掌灯,正色对晴雯道:“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不要,当我是什么了?你悄悄儿地拿回去还给二哥哥,不许声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