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老爷唇边到底是浮起了一抹笑意,将宝龄拉到软榻边,与他一同坐下,双手环抱住她,微哑的声音带着一丝柔和:“陪爹坐会吧,爹记得小时候,你总喜欢这般坐在爹身旁,如今你是大姑娘了,这塌子倒是挤了些。”
宽大的怀抱中,宝龄竟不觉一丝尴尬,反而平静下来。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流露,她是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作为一个父亲,顾老爷对自己那种深厚的情感。她不觉放松下来,微微眯起眼喃喃:“爹,这样伤害别人而满足自己的欲望,会快活些么?”
顾老爷仿若一怔,缓缓道:“你还小,有些事无法体会。人的七情六欲是力量,亦是万恶的源头。”
这世间只要有欲望,便又争斗、有阴谋、有厮杀,白氏如此,他心中最狠的那女人如此,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否则,亦不会走到今时今日。他幽幽道:“宝龄……若是爹坐了什么让你一时无法接受的事,你会不会怪爹?”
宝龄微微一怔,她几乎能感觉到身后那位老人胸口正不规律的起伏,显然心情极为不平静。她不太明白这句话,但经历了那么多,她亦深信顾老爷决不会做伤害她的事,于是,她侧过脸,微微一笑:“不会的,爹。不会。”
身后的老人没有做声,双目微闭,眉心紧紧隆起,倒像是睡着了一般。宝龄抬头望去,稍晴了片刻的天空不知何时又阴霾一片,成团的乌云聚集在天边,有种山雨欲来的沉闷。
第柒拾陆章 泥人
顾老爷竟是在拂晓园里小睡了一觉。快到中午时,招娣将厨房端来的午饭一一摆上桌来。歇息了片刻,顾老爷心情似也舒展了许多,宝龄与他并排而坐,聊着闲话。此刻,门口一个身影闪过,却又顿住,招娣看到了那身影,脚下一顿,终是走出去,不一会,才回来,神情间欲言又止。
顾老爷问:“可是有事。?”
招娣呐呐的看着宝龄,见宝龄亦询问的看着自己,才开口道:“是……白粥煮好了。”
“白粥?”顾老爷颇感意外,朝宝龄道,“你可是胃口不好?要吃粥?”
听了招娣的话,宝龄也是一怔,随即却心中暖洋洋的,朝顾老爷微笑道:“是连生,之前女儿生病,他煮粥给女儿喝,那粥很是清甜,连女儿在邵公馆也颇为想念,所以一回来,便叫他做了。”
顾老爷目光流露一抹沉思之意,唇边已浮上微笑:“宝龄,那连生,倒是难得。”
宝龄看到顾老爷若有所思的神情,忽然想起前几次谈到连生,他亦是这种表情,心里不觉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爹想说什么?”
顾老爷摆摆手,笑道:“这几日我为了家中之事,无暇顾及其他,倒是连生,跟在祥福身边,替我料理了许多事,爹看的出来,那连生是个聪慧的孩子,日后有他在,爹便也放心了。”
宝龄微微一愣,心中忽的升起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安来,随即撒娇般的皱了皱鼻子道,“爹莫不是什么都不想管了,想做个闲人?那倒好,待一切安稳下来,我便陪着爹四处走走,玩他个痛快。”
“好,好。”顾老爷虽是心中心事颇多,但听了这句话,那些心事,仿佛都没那么重要了。这么多年,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在无形中,将这个女儿当做了那个早已离他而去的女子,伊人早已故去,但女儿那酷似的容颜,却叫他每当触及,总有种错觉,她还在身边,那么安静的,恬然地微笑着为他纳一双鞋。
所以,无论如何,他亦绝对不会让宝龄有一丁点的闪失,那亦是他在那人坟前许下的诺言。若三个月后,事成便好,若真的败了,……他眉心深深的隆起。那么也该安排好一切,哪怕他不在身边,亦有人能撑起这个家,照顾宝龄。
只可惜自己膝下无子,硕大的顾府,真正能担起这个重任的又有几人?顾老爷走出拂晓园时,那舒心的笑容便渐渐隐没。
那一日,邵公馆出事的消息传来,虽顾老爷知道这是邵九的一步棋,但他心头的忧虑还是无法消去,他曾几次步出顾府,却在门口停住,与此同时,他发现,有一个亦同他一样。那便是那个当初他依着宝龄而留下来的下人——连生。
两个在顾府主仆有别的人因为心中同时牵挂一个人而在对视间从彼此眼中寻到一抹了然。擦肩而过时,顾老爷听到身后那个少年低声道:“她说会平安回来,她一定不会有事。”
顾老爷到此刻还无法忘记那少年的神情,倔强的唇紧紧的抿着,眼睛亮如天边的星辰,见他一时有些恍惚,竟想起曾经何时,也有这么一个人,在他左右,每当他在商会遇到烦心事时,那人便为他泡上一壶茶,笃定一笑:“大哥,万事总有解决的办法。”
纵使他阅人无数,但那个叫沈良的男子,却依旧是他心目中行商不可多得的奇才。虽青衫布衣,文雅如书生,沈良却极擅长于商道,他十岁便精通各种珠算,账目过目不忘,且处事睿智、胸怀磊落,在商会不过几年,便坐了商会的第二把交椅,成为了他得力的左右臂,然而,就在十几年前,为了化解一场商会的丑闻,为了顾家的名誉,他亲手将那人推向了万劫不复。而他顾万山,也在那一刻起,被百姓景仰,有了“红顶商人”之称,为自己赢得了一个公正不阿的美誉。
沉浸在往事中,顾老爷竟觉得一时间感慨万千,自嘲的想:怎么会突然想起沈良了呢?或许,自己真的老了,做事亦不如从前那么狠得下心了。沈良也走了十几年了,此刻想起又能如何?
思绪百转,顾老爷去了一趟浣衣房,十几年来,他从未踏入这种地方,几个下人婆子都是诚惶诚恐,而顾老爷接下来问的话,更是叫他们莫名其妙。
老爷问:“碧莲自缢的那一晚,有谁看见什么了?说出来,重重有赏。”
几分钟后,顾老爷走出浣衣房,又朝账房走去。账房里,连生正跟着祥福叔算账,见了他,站起来,行了个礼,不卑不亢,亦无一般下人的惊慌或巴结之态。
顾老爷暗自点头随即唤了祥福同往仁福堂。一路上,顾老爷问祥福叔:“新来的连生,跟着你也有几个月了,你以为如何?”
说起连生,祥福叔脸上的惊奇之色毫不掩饰:“这孩子倒是个奇才,前几日我只带他去咱们顾记的米行,丝绸铺看了一圈,随口嘱咐他写些建议上来,没想到只隔了一天,他便交了上来,那字迹虽还稚嫩,但所提的意见都颇为老练,亦是有条有框,句句珠玑啊,更别说算账,他只学了几日便都会了,那算盘如今怕是拨的比老奴还利索呢。”
顾老爷微微点头,沉吟片刻,已到了仁福堂,“祥福,我叫你来,可知是何事?”
祥福叔一愣,见自家老爷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不觉道:“老奴不知。”
“祥福,你跟了我是多少年了?”顾老爷坐下来,缓缓开口道。
祥福叔一凛,赶紧道:“整整十八年零三个月了。”
“嗯——”顾老爷点点头,“这些年来,虽你我主仆有别,但亦情如手足,祥福——”
“老奴在。”祥福叔已隐约觉出,顾老爷要说的会是一件极为重要之事。
“贾氏所作的一切,我心里早已有数,那碧莲……”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顾老爷去了一趟浣衣房,果然,听到一些事。碧莲自缢那日,有个杂役半夜起来上茅房,亲眼看到贾妈妈慌慌张张地从里头出来,但贾妈妈在顾府地位非比寻常,又是太太身边的人,那杂役自然不敢说什么,直到一听到有赏,又见是老爷亲自来问,才迫不及待的说出来。
碧莲两字沉沉的飘过来,祥福叔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老爷……;老奴愧对老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