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宓妈妈的声音,阮素臣总算有了一点反应,秀丽的眉峰不觉颦住:“妈妈,你这是做什么?快点起来!”
宓妈妈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扭曲成一团:“四公子,你这是何苦!你明知道那事儿事关重大,老爷不会轻易放过,你何苦要为了一个外人,惹老爷生气,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呢!”
阮素臣摇摇头,唇边浮起一丝苍白、略微疲倦的笑容:“妈妈,她不是外人。”
宓妈妈一怔,也不知道他说的“她”是谁,自然只当是说顾老爷,叹息一声道:“妈妈知道四公子为人最为心善,这几年来一直脱了顾老爷的照顾,可四公子,如今看来,那顾老爷是早存了逆反的心,相比对四公子好,也是另有目的,四公子难道要为了这么个人……”
阮素臣不言不语,漆黑的瞳仁中掠过一丝怅然。他不是为了顾老爷,而是无法忍受她有任何的难过,若是顾老爷真的出了事,她脸上往后怕是再也没有笑容了吧?
想到这里,他的心便犹如被刀割了一下,生生地一疼,淡淡道:“宓妈妈,你走吧,不用再说了。”
父亲避而不见,她其实早就猜到这件事有多困难,所以,他只能跪在祠堂的列祖列宗面前,等待父亲肯见他一面。除此之外,他想不到任何办法。纵然身子已越来越虚弱,神智也渐渐涣散,但,他绝不后悔。
从前,他行事向来云淡风轻,别人的事,他不在意,亦不会去管,别人不肯的是,他更从不会强求,一切都顺其自然。苦肉计这样的方法,他一度是极其鄙视与不削的,但此刻,他却不得不这么做。甚至,只要想到是为了谁而做,心便那么地恬静,仿佛……甘之若饴。
宓妈妈动了动唇,人是她带大的,他的性子她怎会不了解?他是个表面温和,但一旦下了某个决心便谁也无法撼动的人,宓妈妈终是跺脚转身,匆匆朝一个方向去了。
四周的阳光似乎渐渐沉了下去,因为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没有补充食物特别是水分,阮素臣只觉得身体犹如浮在云端一般,他不是一个习武之人,这样的一动不动地跪立对他来说,并不那么容易,但他的脊背挺得很直,一阵风吹来,祠堂园子里那些雪白的梨花瓣纷纷落下,停在他乌黑的发间、或瘦削的肩头,他如石雕一般,纹丝不动,却有一种静谧的美,使得园子里的那些小丫头都躲在树后,窃窃私语地望着他。
身后传来脚步声,待那些小丫头看清来人,一脸的绯红才收敛了去,换上一脸的恭敬:“三……三夫人!”
骆氏目光落在祠堂里,顿了顿,一步步地走过去。
此刻,阮素臣恍惚地也听见了脚步声,无奈道:“宓妈妈,你回去吧。”
“我会回去,但你得先告诉我,你准备跪到什么时候?”身后的人淡淡道。
阮素臣一怔:“娘?”
骆氏望住祠堂上整齐排列的灵位,慢慢道:“阮家祠堂供奉的,是阮家历代的祖先,你娘只不过为妾,哪怕是死了,灵位也无权安放在这里,平日更没有资格踏入这里一步,更何况是宓妈妈,可如今为了你,我们都已犯了阮家的家规,你是不是还要为一个女子,置生你养你,一心一意对你好的人于不顾?”
心一寸寸被撕碎,身体却没有移动半分,阮素臣缓缓地阖上眼:“娘明知孩儿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骆氏竟是笑了笑,“古往今来,如同你这般的人不在少数,戏文里有,寻常百姓家也有,甚至在帝王家,也不见得便没了痴情人。可你知不知道,痴情这事儿,是柄双刃剑,用情越深,伤得便也越深。你究竟是想毁了她,还是想毁了你自己?”
“娘!”阮素臣本已疲倦的双眸掠过一丝锐利,“别伤害她!此事与她无关,是孩儿的决定。”
“ 我为何要动她?”骆氏微不可见的一怔。
阮素臣飞快地一笑,几分寂寥:“难道孩儿还看不出来,娘不喜欢孩儿与她在一起么?否则,便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孩儿要向她提亲的事。”
他又怎会看不出来?虽然直到现在他还不明了究竟为何骆氏对宝龄那么不满,但他能隐约地感觉,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执念,无可改变。
“谈不上喜与不喜欢。只是,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再喜欢一个女子,亦比不过自己的亲生儿子。”骆氏沉默片刻道,“不要怪谁有偏见,偏见这种东西,谁也没有办法控制。我只是个普通的母亲,我想我的儿子娶一个坊间传闻刁蛮跋扈又行为不检的女子为妻,这有何不对?”
“她并非如此。”阮素臣淡淡道。
“人言可畏。”骆氏的语气更淡。
阮素臣盯着骆氏许久,良久,终是错开目光道:“我只是想帮她,至于其他,我已不再想。”
“帮了她之后呢?第一次,第二次,你还想有多少次?你如此,她便会回心转意、念及你的好么?”骆氏声音飘忽地如一丝风,却是严冬腊月里最寒烈的一丝风,宛若一柄萃了寒气的剑,将阮素臣的心不着痕迹地割开一道口子,他的脸颊苍白透明。
骆氏道:“我虽很少出去,但并不是双耳不闻窗外事的,据我所知,这位顾大小姐,与苏州平江邵家的少主几个月前订下了婚约,而且,他们相处得亦是不错。”她缓缓蹲下来,眸光终是渐渐柔和,带着一丝不明的忧伤,轻声道;“臣儿,娘要你明白,一个轻易便爱上别人的女子,不值得一丁点的留恋。一个人哪怕再好,她的心不在你身上,便是致命的缺点。对你再好的人,你也不一定非要对他好,更何况一个完全不在乎你的人。”
目光随着墙头西移的日光,一点点地黯淡,阮素臣唇边却浮上一丝微笑:“娘错了。喜欢一个人,并非是那么简单的事。孩儿并不见得多么无私,孩儿所做的一切,都是孩儿资源,并非为她,而是,为了孩儿自己。只有这样,孩儿才会快活。否则,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又有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