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名状的悸动刹那间流遍全身。
像是冰山上的花开,像是坐在云端的俯瞰,又像是沙漠中的清流,叫人无法避免的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如同是入了魔障,他生平第一次,那么那么想要得到一样东西,他想将她留在身边,哪怕多一秒钟也好,即便是违背自己多年来的处事原则、即便卑鄙——也在所不惜。
他的手流连在她的脸颊,相思的、渴望的,甚至,有一丝贪婪。他觉得身体深处仿佛有一股不属于自己的洪流在涌动,快要将他逼疯……忽的,她动了动,眉头一蹙。
这声轻微的响动仿佛将阮素臣从魔镜中拉了回来,他蓦地缩回手,站起来,后退几步,飞快地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宝龄惊异的睁大了眼睛,方才她迷糊时,听到脚步声,迟疑之下,还是没有睁开眼睛。然后,她感觉有人的手放在她的脸颊。
是她的错觉么?为什么,方才即便她闭着眼睛,却依旧能感觉到,来自于他身上,那种无法遏制的澎湃的激流?那种感觉如此陌生,那么叫她不安,不再是清远淡然或温柔体贴,而是——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他的身体钻出来,那种——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了的东西。
……阮素臣,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阮素臣么?
宝龄怔怔的坐着,四周,是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
第贰佰零玖章 骆氏的故事
昏暗的房间中,一个女子宛若雕塑般静静地坐着。韶华的流动,仿佛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一丝痕迹,分明不再是豆蔻年华,但那吹弹可破的肌肤却依旧犹如少女一般,窗外浅色的日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照进来,她的脸颊有几分忽明忽暗的光影。她的五官但看并不十分精致,她的眼睛并非那种圆润如黑宝石般的,而是细长而上翘,她的嘴唇也并非樱桃小嘴,似乎稍许大了些,甚至她的身影,也并非娇小灵动的,骨骼略微大了些,瘦削了些,但这一切拼凑在一起,却又给人一种莫可名状的美,被岁月洗涤过的沉静与从容,从骨子里散发出来,在那种气韵之下,仿佛连容颜都可以忽视。
聂子捷进来的时候,骆氏正在抚摸一面镜子,那陈旧的铜镜不知被她抚摸过多少次,边缘闪着圆润的光泽。聂子捷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挥了挥手,边有一个丫鬟端来一碗药汁,递到骆氏跟前。落实很顺从的一口一口的吃着药,仿佛在自己的世界中,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聂子捷微微一叹。自从骆氏昏倒在他马车前之后,她便被邵九安置在他的别院中,一连好几日,她都没说过一句话。聂子捷只知道,邵九为了得到那样东西,给她服用了一种暂时可以使得精神恍惚的药物。
聂子捷亦是亲眼看着,那一日,骆氏将邵九当做了另一个人,另一个早已远去的人,所以在精神极度混乱之下,将铜镜给了邵九,而那暗符果然在铜镜之中。然后,便是被幽禁在这间终日不见阳光的屋子里。
聂子捷不太明白那个少年为何要如此做,但细细想来,却又是有些明白的。邵九原本可以有一万种方法得到铜镜,找到暗符,他却偏偏选择了一条更为复杂的路,或许,是因为邵九下意识里到底还是不愿意对骆氏用强,而更因为,那也是一种报复。
神智迷乱,亲眼看着自己背叛的丈夫许多年后再一次出现在她眼前,她心底,会是怎样一种感觉?真是如此,她此刻才会这般吧?
或许,这便是那少年对背叛亲人,抛弃了他十几年的那个人的报复。那种报复,并不伤筋动骨,甚至并不激烈,但却是最直刺人心的,叫人痛不欲生。
那个少年……每次他以为看透时,却又发现其实根本并未看透。
聂子捷心中百转千回,半响,本想像从前每日那般,看着她喝过药便离开,但此刻,想起那个少年,他不觉幽幽长叹了一声,唇边泛起一丝苦笑:“夫人……”
这声“夫人”,他记不得自己已有多少年未叫了。此刻喊来,仿佛又回到了那栋宽阔明亮的宅院里,她为她的丈夫披上一件外套,而他正守在门外等候,见了她,恭敬的唤一声“夫人”,彼时,她会浅浅一笑,对他说:“子捷啊,督军有些咳嗽,一路上,你记得提醒他吃药。”
然而此刻,她却恍若未闻,依旧低垂着头,摆弄那面铜镜。
聂子捷心中终是有些唏嘘,不觉道:“夫人如此珍视这面铜镜,可见夫人并非完全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可夫人可知道,少主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啊……”
这些日子,他派出去的人到处打探邵九的消息,去邵九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打探过,却犹如石沉大海,那个少年,——就如同十几年前那样,消失了。
计划被搁浅,之前所有的布置也停了下来,一切,因为那个少年的消失而停下了脚步。
原本好不容易才等来的时刻,到了此刻,竟变作了一片迷茫,聂子捷心中又是焦灼、又是愁苦,但这些,他无法在人前显露,所以,此刻面对骆氏,他才忍不住说了出来,因为他知道骆氏此刻神志不清,根本无法听懂他的话,他这么做,也只是抒发一下心中的郁结罢了。
那面铜镜忽的落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聂子捷一惊,朝骆氏看去,骆氏低着头,捡起了那铜镜,在聂子捷有所疑惑时,她却又恢复了之前一片惘然的样子。
聂子捷叹口气,暗笑自己多虑了,转身便要离去,走到门口,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子捷……”
那声音低而沉,宛如穿过泱泱时光的一声叹息,幽幽然传入聂子捷耳中,他浑身一震,回过身去:“你刚才叫我什么……”
“子捷……”骆氏慢慢地抬起头,忽的站起来,她的目光中不复那丝迷惘,如一潭幽深的湖水,分明应是透亮而冷静,却在湖心,出现了一丝波澜,“你说……颜儿失踪了?”
若刚才的那声“子捷”已让聂子捷震惊无比,那这一声“颜儿”便无疑是一声响雷,响在聂子捷心间,他第一次有些语无伦次:“夫人,你、你都知道了?”
骆氏忽的沉默了,微暗的光线将她的影子拖长,几分寂寥,几分惆怅,犹如踏破时光而来,她的神情恍惚而迷离,“子捷,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成家吧?”
聂子捷一怔,当初跟随北地王时,他还不过是个青年,一心想要创一番事业,骄傲而自信,不想太早被家庭所牵绊,而后来,这么多年,他背负的太多,哪有闲情去儿女私情?这样一来,便耽搁了下来,而到了如今,他已习惯了一个人。只是,他不明白骆氏为何忽然问起这件事,他听见骆氏低缓的声音传来。
“你没有孩子,没有做过父亲,你不会明白,孩子与父母之间那种骨血相连的感觉。颜儿……他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是我肚子里的一块肉,你真以为,我会不认得他?”
哪怕中间横亘了十几年的光阴,她还是他的母亲。这一点,谁也无法改变。
的确,当她那日第一次看到那个少年时,曾有片刻的恍惚——是他回来了!是哪个她这么多年心中魂牵梦绕的男子回来了!那一刻,她连心都是颤抖的,但很快,她便清醒了过来,不,不可能,哪怕那个他此刻还活着,也不会是这般了。一晃十几年,他不会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又温柔体贴的青年,他的鬓角应该添上了白发,他的脸上应该多了皱纹……这么一想,她冷静下来,不觉疑惑,为何眼前这个少年长得那么像他?
她盯着那个少年,那么专注,那么执着,然后,她浑身一僵。脑海中,那张稚嫩的脸与眼前的人相重叠,她的心中翻江倒海,难以置信,却又连灵魂都在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