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龄心头一凛,似乎已想到他要说什么,深吸一口气道:“你说吧。”
那十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宝龄并未一点都不知道,但,此刻,她却想听他说出来。
往事席卷而来,邵九的声音沉静而悠远:“我自幼在北地长大,我的父亲北地王尹思庭为人谦和、礼贤下士,心怀百姓,自然——也是一个慈父。”
“他常教导我,对人要宽容、对己要严厉,要有一颗仁善、大度之心。我也原以为,我会一直那样下去,直到变成他那般顶天立地的人,然而,有一天,来了一个人……”
“那个人从南方而来,我父亲见他虽衣衫褴褛,到哪自制聪慧,又见他无处栖身,便留他在府中做事。那个人亦的确不负众望,将府中的事管理的井井有条,很快成了管事,与我父亲结拜为兄弟,父亲更让我喊他三叔。”
邵九微微笑着:“父亲信任的人,我自然也是敬重,而他亦对我很好,如同一个慈祥的长辈。”
不知为何,分明这些过往很是平淡,但保留却感觉到一丝无法预言的讥诮与寒意。
“当时我父亲因为祖母的意愿,正准备娶我母亲房中的丫鬟为妾。”说到这里,邵九顿了顿,望向宝龄,才道:“我母亲因此郁郁寡欢,寂寞度日。”
宝龄虽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也感觉到说到骆氏房中的丫鬟时,他似乎正望着她。怔了怔,她才反应过来:骆氏房中的丫鬟是……陶晓晴。也是,她这具身体的生母。
这些被尘封的往事此刻一一揭开,其中的关系竟是如此错综复杂,虽然之前宝龄不是完全不知情,在阮氏那里也曾听说过,但此刻还是禁不住心绪翻腾。
“那位管家的确是个好管家。他不只关心府里的事,亦开始关心府里的夫人。”
宝龄敏感地觉察出,邵九没有再称骆氏为母亲,而是用了府里的夫人来替代,她隐约想到了什么,连呼吸都开始起伏。然后,她听到他用一种极为平静的、甚至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道:“有一天,我本该在私塾念书到晚上才回,因为不相信弄伤了,所以偷偷溜了回去,想去那个人的房里找些止血膏,却发现,门被反锁了,于是我搬了一块石头,踩上去,趴在窗口,想看看屋里是否有人,然后,我看到……”
唇边的笑容一点点退去,漆黑的眼眸如慢慢笼罩黑雾的湖面,邵九一字字地道:“我看到那个人,与一个男人躺在床上,而那个男人,便是那位勤勤恳恳的大管家,也就是——之后苏州城里有名的大善人,顾万山,顾老爷。”
喉咙里仿佛梗着什么,几乎要窒息,宝龄慢慢地闭上眼睛。
贰佰肆拾柒、往事如烟(二)
眼眸中的漆黑越来越幽深,邵九仿佛在笑:“当时我不知该做什么,最好,我还是什么都没有做,将石块搬回原地,当做什么都没看到一般,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他回过头,目光在黑暗中有一种奇异的光芒:“后来我才发现我错了,倘若那个时候我将一切都说出来,或许,便不会发生之后所有的事。”唇边那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渐渐 化作一抹料峭与讽刺,“那个人以为找到了真心相待的人,甚至将父亲给她的礼物,那面铜镜随手丢给了顾万山,而顾万山为了飞黄腾达,却偷偷投靠了南军,不断挑拨引诱,哄骗她偷取了军事机密与藏宝图,接着卖给阮克。使得南军在未战之前不仅知晓了北军的战略,又获得了大笔的财富,用来扩充军饷装备。而我。。。。。。”
邵九的手缓缓地摸向腰间,那里有一道伤疤放佛已经愈合,然而刻在心底的伤口,却是永远无法愈合的:“顾万山为了确保万一,在计划进行前,便用鬼手所制的毒药给我下毒,为的,是万一计划有变,可以用的我性命来要挟北地王,得以脱身。南北战爆发之后,我父亲托付随从带着我逃亡,在一座荒山上,却还是被顾万山的人找到,我亲眼看着身边的人被活活刺死,然后,被推下山崖。”
指尖一点点地轻抚腰间的那道伤口,邵九缓慢地道:“毒药加上滚落悬崖,他们以为我必死无疑,却未想到,我在山腰被一颗树枝挂住,随后,又被一头母狼所救,接下来一个月的时间,我都靠喝狼奶活下来,直到。。。。。。无意中被青莲会邵老帮主的人发现。”
邵老帮主念及昔日与北地王的相交,将他救了回来,又为了隐瞒他的身份,将他送去嵩山,休养身体、学艺,直到十岁那年,才将他带回来,让他开始处理一些帮中的事务。
“在嵩山的那些年,我一直想要直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家人又在哪里,过得好不好,但师父一直不许我问起,直到十岁下山那年,才告诉我一切。”邵九的语气听不出悲喜,忽地道:“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起过小黑的身世?”
突然提起小黑,宝铃有些茫然,才记起小黑被他带回来那天,他曾说过小黑的事。她将那些话重复了一遍,接着是片刻的沉默,才听他道:“我下山后才知道,我的父亲早在十年前便死了,尹家亦不复存在,整个家族,只剩下我与另一个人。
而那个人。。。。。。”他顿了顿,一字一字地道,“那个人,为了保住性命与荣华富贵,投靠了尹家的敌人。”
这便是他藏在心底的过往。此刻说起来平淡而无悲无喜,那是因为,当他知道那一切的那一刻起,便明白:自怨自艾没有用、懦弱逃避更没有用。悲痛、绝望。。。。。。这些都是无用的情感,根本无法帮得到他分毫。
身体被摧残如何?身份被掩埋如何?翅膀被折断、自尊被践踏又如何?这每一样,都抵不过他心中强大的信念。
他要做的,便是将当年那些人加诸在尹家身上的、微笑着——一点点地讨回来。
尘封的往事被慢慢地揭开,宝龄十指冰凉一片。她当初原以为。邵九救小黑回来,是因为他曾说过关于狼的故事,小黑长得有些像狼,如此而已。却未想到,小黑的身世,本就是他的身世,那般同命相连。
她从前还想过,倘若小黑不是一条没有思想的狗,而是一个人,被最亲的人如此对待,会如何?
此刻她才感受到,埋藏在那个孩子幼小心灵深处的,岂止是恨?
想来事情发生那年,邵九不过四五岁,一个这样年纪的孩子,看到自己的母亲与另外一个男人躺在床上,会是怎样一番触目惊心的光景?他或许什么都不懂,但那一刹那,他又或许什么都懂了。只是那样小的孩子,在遭受了那么大的刺激之后,却依旧冷静地将石块搬回原地,再离开,或许,他的冷静与沉着与生俱来的。
虽然他言语中并未流露出什么,但宝龄依旧感觉的出来,他认为,是以为他没有将那一切说出来,所以才导致之后一连串的事。诚然,或许的确如此。倘若当时一切暴露,之后的事便会彻底改变。骆氏不会再有机会接触。。。。。。顾老爷,而没有了机密与藏宝图,南北两军之间的力量本就悬殊,今日,便是北地王的天下,那么,一切都会不同吧?
然而,那样小的一个孩子,当遇到那种事,又该怎么办呢?将那一切告诉北地王?显然,北地王是一个不小的打击,而更可能因此使得骆氏坠入深渊。对于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来说,当时他能做的,也只是那样了。
但正是如此,亦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一夕间家破人亡,再也回不到故土,父亲死了,母亲却丢下他嫁给了仇人,而自己身受重伤,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一个孩子要有一颗怎样的心,才能面对那一切,一步步地走过来,一点点变作今日那般的少年?
她的心里忽然有无边的涩意涌上来,一波又一波,无法遏制。与此同时,她想到那一切,正是由于顾老爷才造成的,她来到这个时空,一直又敬又爱的父亲,真的是那样一个。。。。。。夺人妻、出卖朋友。。。。。。卑鄙无耻的小人,她本是怀着质问的心来问邵九这一切的,但到了此刻,却忽然不知该怎么做。
倘若是她,在遭受了那一切之后,会如何做呢?也恨不得将仇人千刀万剐把?那每一桩事,都足以让那些人受到报应,何况,是加在一起。她的心底被一种轻飘飘的空洞所填满,是恨,还是怜惜?迷惘一片、无处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