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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部分(第1页)

再晴朗也远不及银川。何况今日及昨日,早晨总是一种绵厚的阴灰之色。每个夜里倒是很晴朗,满天的繁星不大不小不明不暗,像镶嵌在乌兰宝石上的无数花朵,静静地又似无声的河流在流淌。

我听见在厨房,红玉说要去洗澡,她妈就说,慌啥了?这几天人正多,二十九晚上再洗呗,我也要洗呢。红玉就出来说,“回来晚上和妈一块去洗。”我说,“那也行。”红玉走过来,手里还拿了几块油三刀。她说,“多呢,在厨房,你去拿吧,咱舅做的。”我说,“不错,味也好,油也多。”我说,“咱们何不趁现在就去看看怎么做?”丈母娘就在厨房里说,“你和小红去吧,人还在哩。去了跟恁舅说,那‘稀儿’下午人家就送过来了,问他再要二十斤够不够?今年这果子做得迟了,这又赶上过年了。当时早点下手,当时再多做点儿就好了。今年看来,做多少都不够卖,人都说咱做得好吃哩。”我也去厨房抓了几块出来,边吃边说,“嗯,确实不错,就是这玩意儿太费油了。”妈就说,“你去看了就知道了,里边就没有油。”这下我就真的很好奇了。

佘镇,我们昨天还在街面上待过。十字街变化不大,仍是窄窄的,小小的,甚或土土的。邮局、书店、几个供销社的商店都在,那里面的妇女还是不洋不土的样子。路边都摆满了小摊儿,衣服与杂货,还有农具、日用品之类。卖水果的也是那几样冬季水果,而且贵又不新鲜。另有一家卖牛肉的,旁边是一家卖烧饼的,可能还是我小时候见过的那几户人家的行当,现在传给了后人。这镇上有我好多小学和初中的同学,也有好多听说过我的人,但如今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厮认出来了。我有什么不一样了么﹖我只不过虚添了岁数,虚换了几副皮囊而已。还有什么不同?乡音是难改的乡音,意识是难改的乡土意识,习惯也是始终都改不掉的习惯,就连身边的妻子也是小时候见过面的妻子。我说父老乡亲们呵,你们怎么还认不得我“刘三”?我就是买鸡赊鸡、打酒赊酒的汉刘邦啊。

这次我们没经过主街,而是在前街直接向西。经过一户人家,那是我小学里爱慕不已的女生的家;经过一处小学,那做了大媒的三爷退休后就在这里打钟。我对红玉说,“兔子,你吃完蘑菇,也不谢媒人么?”红玉说,“我也正想着呢,咱们过年时去看看钟老师。”我说,“不能再叫钟老师了,应该像杨子荣一样,叫做‘拜见三爷’。”红玉就一撇嘴儿,我看见了,就说,“怎么,还没弄清自己是啥身份么?”于是我又小姐先生地一通神侃,把个红玉在街面上笑得人仰马翻,可我这边还一本正经着呢。这时就听见街上的一个老妇人疑惑地问,“这妮儿是谁家的客呀?”另一个年轻的媳妇正拿着件小孩的衣服做针线,也疑惑了一下说,“好像是街东头石家那个二妮儿叫小红。”我这一听,好了,兴致全倒,我啥也不想多说了。我结婚后其实挺喜欢旧时男人那长衫和礼帽儿,更喜欢女士的旗袍,现在这些东西怎么没有了呢?

红玉的舅果然仍在那间大房里干着,手法熟练且身体有力。红玉却小声对我耳语,说舅做出来的不如妈做出来的好吃。我赶紧制止她,别让她舅听见。这里有两口大锅,一个盛了油,下面烧着火;另一个盛的是糖稀。还有个大缸里也盛的稀儿,但这个稀是原始的,不甜。他说到这个稀儿也有个名字或名词,但我随听就随忘了。总之,除和面与造型之外,这最后的几道工序是:把刚油炸出的三刀果迅速地捞进热着糖稀的锅里,然后捞出淋干净流稀便成了。我这才明白丈母娘说的话,那油渍油亮的,其实并不是含了多少油,而是饱含了糖稀。小时候,我专在客人们留下的点心盒里寻找这东西,还想知道它究竟是怎么做成的,现在总算弄明白了。可明白之后又有什么意义?反而自觉不自觉地又丢失了生命里一件神秘的东西,也就是说,我现在所剩的生命里的珍宝,已经越来越少了。。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十二章 第五节

对于婚姻也是如此。以前总认为女人和女人身体的构造,真的很神秘。遭遇刘楠和红玉之后,才知道女人不过是和男人一样的东西,一样的性情一样的脾气,一样的自私狭隘和无聊,身体不同的构造,也不过就是两颗桃子一颗鸭梨。除此之外,说女人是仙是妖是宝玉,那都是无稽之谈。男人总是在吊足别人的胃口之后,才稍能满足自己的龌龊心理。这与吃不上葡萄便去说葡萄是酸的,原理基本一致。但是也只有在婚后,在两性自由结合之后,在我丢失了生命里神秘宝玉之后,我才完整和充实了心灵。这就是我把人类另一半重要的组成部分看待得正常和平等了。而我自己因此也成为完整的人,我的人性也完美无缺了。女人是我们自身的母亲和姐妹,她们没什么和我们不同。我们有自然界王者之尊,她们也同样地拥有。男女之间永无尊卑之分。男女之间一旦不平等,不同等重要,不拥有同样的才智和灵魂,那么人类就已经残缺和割裂了。这便再也不是雄踞万物之上的人类,而是退化之中、衰败之中和萎缩之中的人类了。

中午的饭桌上,有舅外,红玉的父母还另请了一个人。这是个前街的老村干部,现在仍是,我小时候就见过他。他虽然胡子眉毛也泛了白,神情和姿态还是以前的老样子。不过多了些显然是靠边站后的怨气和牢骚。他这次来也不是特意地来,而他与石家平素关系好,是常来的。见了我,也说起我的祖父,但我总觉得他有份很傲慢的态度,看来他的官的确是做得太久了。酒桌上,这才见到我们带来的烧鸡和好酒。我讨好似地问他们说,“这酒怎么样?”爸说,“这酒还真的不错。”舅说,“这是西北的好酒么?”那村干部就说,“品着没咱这儿的好。”我又问,“这烧鸡怎么样?”村干部就抢先说,“烧鸡就更没法比了,咱这儿道口的烧鸡在全国有名的。”我嘻嘻地笑了。丈母娘说,“管它哪儿的,吃着中就中。”我不知怎的,一到内地就不能喝酒了,一喝就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我们中午的酒桌摆在院子里,多少有些阳光的地方。这时候我像是又听到了神秘的天籁之声,但细听辨起来,又听不到了,只剩余了许多的鸟鸣。有一个斑鸠,在远处别家的某棵树上,“咕咕咕”地叫唤着,它总是这样,也不是在求偶也不是在练嗓或卖弄,它像是形成生活的习惯了。

席间,岳母仍说道着“两面三刀”。说邻居有家敢下手,做了五千多斤,净挣了两千多块钱,平均成本在一点七元左右。红玉的舅就说,“咱能跟人家比呀?咱不总怕做多了卖不掉嘛。”不过妈也称赞了舅,说,“恁舅比前些年好多了,至少人敢干了。前些年刚做个百十斤,就不敢干了。”红玉说,“我舅也在随时代进步嘛。”那村干部就说,“唉,你们都各自进步吧,我是不中了。”他又说起村委会的事儿,大叹小叹地说了一通,听着好像是大权旁落的意思。爸就说,“喝酒,咱不说那些了,那些就让年轻人干去吧。”红玉她舅是半中间退席的,原因是卖糖稀的送来稀儿了。我也跑出来看,那物质褐中带着黄亮,用手一拉老长。我当时猜到是饴糖制法的东西,一问果然就是玉米做的。

来叫红玉舅的,是舅的大儿子,今年已十六了,但人的模样竟像十一二岁的少年似的。他是刚从他姥娘家帮了几天忙回来的,他兜儿里还装着炮,他的姥娘家就是做鞭炮的。我问都做些什么?他说,“什么都做。”像地鼠儿、飞鼠儿、栽花还有炮打月明等等。我又问“哑火鞭”做不做?他说,当然做。其实“哑火鞭”仍是火鞭,但却是一种混成的火鞭,把刚才提到的地鼠飞鼠之类全编了进去。这样放起来,又是炮响又是满天满地的飞花乱窜,倘若晚上十几挂哑火鞭同时放来,而且提着火鞭的十几个人又同时交错着来回跑,那一时真可谓火树银花、繁花似锦了。围观的人群也是大呼小叫、东躲西闪,因为不知哪只飞鼠就钻进你的棉袄或棉裤里,烧破了衣服。可能正是这种火鞭的危险性和操作复杂,平常过年也不一定能看到,那得看村里有了闲钱同时几个村干部又想喜庆,这才用公款搞上三四十鞭来放。我当年在家的时候,见过两次,但只有一次最盛,因此心里仍然不忘。去年的十月,宁夏四十大庆,也算见过了繁盛的真实的礼花,但仍改变不了我对故乡的哑火鞭的情结。其实我还有一个情结,就是河南坠子。但不是现在戏台上的那种,那种不沙哑不粗野不是瞎子拉弦儿,因此也缺少情调。说心里话,这两样东西,我可能回多少次故乡,也再见不到了。

农历二十九日,南边的方里有集,但是路远,有十几里地,红玉的舅也没去成,而是在佘镇上把一百二十斤油三刀当街卖完了。下午的时候,丈母娘在炖肉,但肉却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冻肉,碎碎的块没有皮儿,在编织袋里装着,我心里多少有些疑惑,又不好再跑街上去买肉,只能将就了。其实岳母心里也疑惑,还边洗边说,但最后做出来色泽和味道都还不错,也就不在意了。下午倒也没事,想去看我二爷二奶,也只能等过了春节了。没想到我这男人也太低贱,把丈母娘家当成了家,把自己家反当成客栈。我仍是像从前那样,须臾离不开红玉,叫她,她不跟我走,因此我也空落落地走不回去。今生我若无所成就,那就纯粹是一个女人害的。我实在是深深地怜爱着她,以为她再遭遇任何男人都不会快乐,都会早早地孤愤而死,我对她已经丧失自身的免疫力了。

第十二章 第六节

下午又去数那迎春花,便又数得了七*十朵。看来故乡春天的热力是不显声色地加强着。就在这时,进来两个人找石磊,丈母娘闻声出来迎住他们,原来两人是要账的。丈母娘说,“石磊在南阳呢,过年不回来了,昨晚来电话说了。”那两人就小声交换了几句,一个就说起钱的事,说时间也耽搁得太久了。丈母娘说,“我这儿过年也没钱,肉还是小红两口来,小红两口买的。你们看怎么办?要不等石磊回来再说?”那俩又重复地问石磊什么时候回来,丈母娘仍是一句,“也说不上什么时候,可能要过正月了。”最后两个人走了,丈母娘可能心里也闹得慌,又说头晕起来了。她有高血压症,吃着北京降压0号,最近可能是过年忙碌之故,北京降压0号也有些不管用了。见她悻悻地走回屋里又去睡觉,我问红玉,欠了多少债?红玉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年年都欠着呢。”我又小声问了问她家的经济情况,红玉不想多说,我仍是不知道。可是我从外表上始终看不出来,总觉得挺有一个局面的,却弄不好是个外实中空。这其实也能从平日里的饮食上多少看出些名堂,只是我平日里不曾深想罢了。我若静下心来深想就会想到红玉。这里面就会有更多更深的意思了。

过了一会儿,丈母娘又主动跑出来,看上去精神也恢复了,有了神采焕发的意思。她对我们说,“都二十九了,把咱家的门神贴上吧。”我们就应了,又和红玉对视一眼。丈母娘就在厨房打了浆子,我俩去贴。那门神和对子还是我在赵堤会上买的,我这人一旦处于一份温情的氛围内,就爱弄这些事儿。门神上的敬德秦琼也比其它的英俊威武,对子没遇见更好的,买了个无非就是:门迎春夏秋冬福,户纳东西南北财。别的门上,由老丈人那大字先生,写了红纸的“福”字贴了。进门第一棵树上是:招财进宝;出门第一棵树上是:出门见喜。一时又红又新,满院喜庆。我又看见竹林说,“这儿还缺一个。”爸就问,“写个啥?”红玉抢先说,“富贵竹。”结果两个竹杆上又贴了个富贵竹。这样下来,真有些新年的气氛了。这时我忽然想起我的老院,心头猛然间又沉郁起来了,我的确是个无家可归之人。

晚上电视里的节目,正播《雍正王朝》。但看那电视屏幕,连中央一台也满是雪花,看不清楚。都是各乡各镇的闭路,互相干扰之故。我看时,已是最后两集。红玉的爸妈每晚都看,而且看了,两人就激动和兴奋,互相评论。而且我的红玉,竟对作者二月河很熟悉,说起来也是头头是道。而我在这儿以前竟没听说过这个还是河南的作家。但是片子的确不错,是改革的含义,也正应了目前的时世。第二天早上,刚吃完丈母娘炸的面托儿和丸子,正要和红玉还有她舅家的大闺女去镇街上赶集,却又来了要账的。看来真是古风不古了,连那最英俊威武的两位门神,竟也没将来人挡住。莫非我请来的这两位将军,已在之前的某个环节上就已经受过贿了么?

大年三十,是佘镇的最后一个集。记得小时候,都已没人赶这个集了。但这次见这个集上,人仍是满满的。我也不怕碰见我们村庄的人,仍是和红玉及她表妹,大大方方地走。但转过之后,只是感觉人多,不见什么都有了。倒是东街一个过事儿的请的唱戏的吸引了我,那香案前唱角儿的是个年轻女子,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除了没有女的,以前的响班儿,也是只吹不唱。现在眼前一个方桌,桌边六七个人,几个青年人另有一个头发全白的老人,然后有两个笙、一对锣、还有个弦儿。那女子就有板有眼地唱,戏词儿也熟,还颇卖力气。我们看了一会儿,就听有人问,“哪的响儿啊?”却也不见有人回答他。那女子穿着黑呢子,衣面像是脏兮兮的,眉眼也一般,但神情宁静,眼角儿还略带笑意,在唱《朝阳沟》。一只手冲胸前打着莲花指儿,另一只手却背在身后。

街上卖炮儿的很少,各式各样的烟花却挺多。也见了自制的旗火儿,芦苇杆长长的。我本想再买点肉,但仅有排骨,包饺子的肉没有。又回转到西街,又见了红玉的舅,这一次他不是在卖三刀果,而是在卖“花儿”了,包括刚见过的那种长苇杆的旗火。连红玉都说,“别说,舅的经商意识还挺强呢。”我说,“就是,商品经济的最后结果,就是逼迫全民为商。不是人逼的,是一个‘钱’字在逼。”在集上,又有人叫住红玉,问起石磊的情况,看来又是要账的无疑。我们转的实在没有意思了,红玉就使去了她表妹,我俩就拐进了书店。那店主是我初中同学的母亲,她现在还记得我,甚至还记得我曾说过的一句话。我都不记得这事儿了,她还记得,这让我一时颇为惊讶。当时我还小,可能是想买年画,她就给我推荐那些电影明星,我就说,“我最讨厌卖弄*的女人。”她可能就惊诧这小儿出语不凡了。现在这婶子,前些日子跌了跤,摔伤了腿儿,人也郁郁的没了精神。可是她从前也算这镇上挺洋气的一个人儿,她的娘家是县城里的,因此她在镇上真的很洋气。我那同学,在小学时是另一个班的班长,初中归到我的旗下,始终有个劲儿和我别着,因此初中三年也没做成朋友。人据说后来去了铁路,再后来据说又不干铁路了,而是在县里的西关开了饭店了。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十二章 第七节

我不知道红玉刚才听过那婶子的话,内心会怎么想。但我对她得意地说,“知道了吧,我从小就是这样的人。所以给哥做女人,一定要做个忠贞的女人,否则你会受到天谴的。”红玉不回话,只评论刚才那婶儿。说小时候和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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