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客船的顶层来了一位新客人,是这天黄昏时候才来入住的青年。他自言是从无忧城来的商人,今日刚到江城。他入座之后,还没饮店家的酒,便嫌店家的酒不好,要打发手下出去买酒,请船上所有失眠的人畅饮。
船上女掌柜的笑了笑,说:“且慢,船家自有珍藏。”言毕,弯腰到了柜台底下,抱了一坛酒出来。刚一打开盖子,迷人的香气就醉沉了半条江的鱼群。
顶层的客人们都十分欢喜,纷纷感谢女掌柜的慷慨。只有商人稍稍有点不悦。不过才饮了一碗酒,他脸上的不悦就立即消失了,话也跟着多了起来。因为是商人,见识比一般人更广,讲的故事也更为有趣。他讲了许多无忧城的风物,那里民风淳朴,民生繁荣,虽说街市不及江城繁华,却也像是一处桃源乐土,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忽然有人问这位商人:你来到江城行商,是要买些什么东西回去?
商人说:我不是来买的,是来卖一幅画的。卖完我便回去了。
众人一听就都笑了。
因为走南闯北的人都知道,只有最最不智慧的商人,才会去往江城这里卖画,江城的历史上出过许多宫廷画师,以顾家和陆家最为著名。这两家世代相传,如今都有子孙在皇家画院当值,家中七岁小儿画的两笔练习稿都能在外省卖出匪夷所思的价钱。而这个无忧城来的商人竟然打算来这里卖画,实在是太令人笑掉大牙了。
于是人们就问,你带来的这幅画,莫非是什么古代名家的真迹?
商人却说:画上并无署名,距今也只有百年历史,不算是什么古代真迹。
于是众人都觉得商人是在说醉话,要么就是所有人都醉了。因为女掌柜端来的这碗酒实在是太香醇,半个时辰前就不再能听到蚊子的哼声。连那些蚊子都已经醉倒在席上打盹,何况这个商人呢。
等众人笑过了,商人便慢慢解释道:
我带的这幅画并非寻常的画。它是当年无忧城一户姓盛人家的祠堂中央的挂画。
盛家在时,世代以酿酒为业,因此发了家。百年前盛氏祠堂落成之际,一名衣衫褴褛的老画师忽然登门拜访,请求为他们的祠堂作画。开门的家人见他破衣烂衫,想必没有什么本事,是以穷困潦倒,就要将他赶出去。谁知盛家的当家主母是信神仙的,远远瞧见那老人相貌不凡,便迎了进来,奉上金钱,还嘱咐下人好好招待。
老画师独自一人在祠堂的静室中画了三天三夜,在画完的那天悄悄离开了。盛家主人打开画轴一看,画上虽然有山有水,还有亭台楼阁,可是搜遍了整幅画的每个角落,竟然一个人物都没有。
盛家主人勃然大怒,说那老头是个骗子,亲自去到官府报案,请求捉拿老画师。官老爷是个有文化的人,他说,这绘画的功力也算不错,不如就挂在本府的堂上吧。谁知第二天,这幅画竟然从官府里不翼而飞。再一看,那画正挂在盛家祠堂的正中央。众人又惊又怕。忽然一个眼尖的看见画上一角的渺渺云烟之间忽然多了点什么,仔细看竟然是盛家刚刚过世的老太爷,倒骑着一头白鹿往天上去。盛家的主人这才知道那老画师绝非凡人。当时正是夏季,盛家主人命人把一些蟠桃供奉在了画像前,第二天就看见画前供奉的桃子消失了,画上的老太爷笑眯眯的,怀中多了一个桃子。
自那以后的一百年间,盛家有人出生就有人死去,画上的人也就跟着越来越多。供奉上一盆鲜花,山谷间便多出了一树桃花,烧化一叠纸钱,卧房里便多出一口宝箱。画上的人们生活越来越好,他们全都居住在老画师绘画的亭台楼阁上,云山缥缈间。年老的吟诗,年少的饮酒,如神仙一样生活着。外人听说了,都说是盛家行善积德的福报。
然而家族总是有兴有衰,三十年前,盛家的子弟不善经营,又遇上天灾,田里粮食歉收,几乎破产。于是众人向祠堂列祖列宗祷告,第二日,祠堂上竟然平白无故多出许多银钱。盛家借此终于渡过了难关。由此可见,在这世上,神仙确实是有的,死后世界与现世也是相通的。后来盛家绝嗣,终于没落,此画辗转由商人购得,正打算把这幅画卖掉。
众人纷纷以为不信,便要商人将这幅画拿出来看个究竟。商人倒也不拒绝。他将随身的包袱打开来,里面果然有一个有些古旧的卷轴。众人慌忙收拾了一张空桌子,让商人将画展开一观。谁知画上景致竟然与商人所说分毫不差,有青山绿水,亭台楼阁,花草树木。只是画上的树木都已凋零,人们也全都是愁眉苦脸。台阶下面某个小孩拿着弹弓偷偷瞄准着老人的后脊背,假山后面的山洞中,两个赤条条的男女正勾在一起偷情。至于卧房里面的钱箱,早已经大敞着盖子,里面空空如也。
众人大惊失色,问商人其中缘故。商人说:“此乃盛氏败亡之象。”于是众人纷纷摇头叹息,又饮了一坛酒。
酒过三巡,东方的启明星现了。商人问众人,可有谁愿意出资买下此画。众人虽然爱这画的故事,却无一人肯出商人开出的价钱,于是商人悻悻然准备离去。就在这时,他被女掌柜叫住了:
“客官,听奴一言。客官许是被妄人所骗。此画,并非盛氏祠堂中供奉之物,乃是赝品。”
商人颇为恼怒,认为女掌柜是有意破坏他的生意。女掌柜却说:
“客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三十年前盛家人刚刚得到那口银箱便遭遇了强盗,只好破财消灾,过得更加不如从前。屋漏偏逢连夜雨,银箱的事传了出去,这幅画又被城中新起的豪强盯上了。豪强设计要夺走这幅画,好让自己也能过上画中神仙一样的日子。盛家人不愿祖宗所居落入旁人之手,却又畏惧豪强,生怕若有违逆,便提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