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与魂。
日当正午,天地间却是奇异得一片寂静无声。深冬的寒风呼啸着掠过窗棂,暖黄的高阳浅浅地穿过窗纸映进屋来,笼了她一身,却将她的身影反衬得竟然是阴暗了十分,好似这是在午夜子时呢,她的一切都隐在暗影之中——她似乎还是那个奉恩,无语默然着的奉恩,挺直着单薄双肩的奉恩,有着恬淡面庞的奉恩。
无语的默然,僵直挺着的单薄双肩,悄悄垂落腰间的轻颤素手,恬淡的面庞淡若无波的一池清水。
似乎,眸子中清晰的倒影,他眼前这个女子的清晰倒影,依然是那个静静伴在他身后无数时日的奉恩,依然是那个自五年前便开始从不肯再给人真心笑容、而只肯露出淡淡笑意的淡雅女子,依然是那个一心期待着摆脱了束缚可以展翅翱翔天地间的女子奉恩。
而他却知道,静静地伫立于他眼前的女子,再也不再是那个曾经的奉恩了,她从今而后只会是他的奉恩,只会是只属于他一个人拥有的奉恩,只会是冠着他的姓氏的、他的妻子奉恩。
无论她再如何挣扎,无论她再如何抗争,无论她是不是他的妻,从今而后,她将一生一世属于他所有,再也容不得她自由。
因为,他折了她自由的翅膀,因为,他用一纸契约,将她紧紧地缚在了他的身旁,一生一世。
一世一生。
第9章(2)
曾经不安跳动的心,因她那一句“不是你的妻子了”而慌乱不安的心,终于可以安然地恢复他长久以来的固定节奏了。
可是,凝着他眸子中唯一的倒影,凝着再也不会逃脱他手掌的恬淡倒影,他的心,涌现出的,除了不再紧张的轻松,更多的,却是刺痛,入骨的刺痛。
她终将认命了啊,终将完全的属于他所有啊!为什么他的心,竟然会如此的刺痛?
他费尽心思想达成的愿望,不就是这一刻她的俯首认命,不就是她身心的完全归属与自己所有吗?
为什么,他的心,却在这胜利的一刻,如此的痛?!
“奉恩,我不是——”突然之间,他再也看不下他的妻子如此的神情,入骨的刺痛,让他开口想解释些什么。
“一千两?”一直恬淡着的面庞突然笑了起来。笑啊,她如何不想放声大笑一回!“今借申府白银一千两整,愿以余奉恩每月俸薪为抵?”那薄薄的薄纸上熟悉的签名,让她长久以来心头所积的所有疑惑都在突然间开朗了起来!
“这就是我在京师之时,我那举人妹夫从公子爷这里欢喜着走了的真正原因?!”
真的,她真的该笑的,她如何可以不肆意开怀地大笑一回?!
她一直以来咬牙所忍受的所有啊,她十多年来一直心心念念牵挂在心的亲人啊,她抛了所有舍了所有弃了所有所换来的最终啊……
“这就是我被你故意毁了名节,我那弟弟逼迫我嫁你的理由?”
哈,她该笑的,她应该笑的,她应该大笑的!可一直翻滚在胸腔的笑声,却始终哽咽在喉间,让她无法舒出颤抖的唇来。
一千两白银,卑微的女子如她,烂如草芥的女子似她,令义父一家人时时感念时时夸赞的孝顺女儿如她啊,到头来,到头来,到头来,却也是可以换来一千两白银的!
到头来,她到底算是什么。
“奉恩,我不是这个意思——留在我身边,是你最好的结果啊!”
他望着她似笑非笑的神情,入骨的刺痛开始凶猛吞噬他的所有神经,他——难道真的做错了?
“天南。”她呆呆地露出以往恬淡的笑容来,含着点点的羞涩,而淡褐色的双眸却无波无动,只微微仰首望着他,“我还记得那晚你在我屋子里说过要与我洗风接尘的,是不是?”淡然的神情,仿若未曾看到过那实则将她一生就此卖断了的借据。
卖断了她一生一世的借据啊,从此她有了不用再叫做“奉恩”理由的一张薄薄的纸啊,她如何的可以不畅怀大笑一回?
“奉恩。”她的恍若无事却让申天南心痛得无法忍受,手伸了伸,却终究没抚上她颤笑着的唇。转首,他取来书房中向来预备着他小酌的清酒,犹豫了下,还是倒了一杯递给了她。
“你越来越懂我的心思啦,天南。”奉恩接过清澈得可见杯底瓷纹的酒液来,瞪着清液里自己摇摆不定的模糊倒影,恍惚了一下,而后仰首一干而尽,似苦似辣的热流,顿时由唇舌蔓延进了整个胸腔,说不出什么的滋味,让她呵呵笑起来,紧接着,便是一阵翻天覆地的呛咳。
“奉恩。”他的心又何可以好受?原本可以隐瞒奉恩一辈子的薄纸啊,却在他一时的意识不清下给拿了出来!懊恼地吸口气,他终于抬起手轻轻拍抚上她的背,助她熬过猛烈的呛咳。
“啊呀,这酒果真、果真难喝。”用力地深吸一口气,原本苍白的脸顿时红若火烧,“好辣,好苦!”苦啊,从唇齿一直凶猛灼烧至心肺的涩苦啊,却又哪里比得过她的心苦?
“借酒浇愁愁更愁。”申天南转首不忍看她,只轻轻顺着她的背,话语里是只有他才知道的心痛难当,“聪明如你,怎会不知?”
“愁?”奉恩微撇火烧的唇角,“我何愁之有?天下的女子哪一个不比我愁?”女子无才便是德,论的是在家的孝行,论的是出嫁之后的妇行,可她从此之后终于可以不必再管什么孝行妇行容行功行,天下之大,从此之后她可以任意地随性所至横行其间,何愁之有,何愁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