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心里也是一紧,不由得对这位庶兄的谏言内容和政治敏感性深感担忧。如今崔谅兴兵而来,据守未央宫,废立在其一念之间。这时候一个外臣谏言太子引藩王入局,首先就要被怀疑是否和崔谅串通,到时候背后捅刀子改立渤海王。陆昭当然不会相信陆冲和崔谅有什么串联,因为和崔家略作交涉的是自己和陆放。
不过那时候仅仅是和崔谅试探一番合作意愿,关陇世族陨落,巨大的权力空出,陆昭明白这时候最正确的做法不是独吞,而是引一些新世家入局分羹,在分羹的过程中,陆家拿比较大的那部分。不过崔谅既然没有答允这个条件,显然是不同意这个分配方法。
陆昭看了看元澈,明白他目光中那份焦灼。他的父亲虽然无时无刻不想置自己于死地,但对于这几个儿子,尤其是太子,那真的是没的说。旁事不论,单单是今日率众闯北阙之举,就足以让许多父亲和帝王汗颜。这也是太子为何执着于攻回长安。但如果放眼于江北,其实长安也不是近期一定要攻下不可。
见众人鸦雀无声,陆昭道:“崔逆势如风焰,但其实此次所得不过十之一也,未竟全功。无论是两万兵力还是五万兵力,终归有限。控制宫禁,断绝内外,只是撬动权力核心的第一步。如今崔谅也仅仅控制住了皇帝和玉玺而已,尚不足前朝司马宣王诛杀曹爽时功成的一半。虽然武库与司马门也要沦陷,但撼动皇权的力量,仍不在他手中。”
随着陆昭行云流水般的言说,众人惊讶的目光也都汇集在她的身上。元澈对于陆昭能发此言倒不觉得奇怪,他更好奇她接下来的剖析。他明白,当过帝王的家族,对于权力的运作与掌握,有着多么可怕的理解。他更明白,若不了解她真正的实力与野心,便无法知道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力量去承接一切,去承接住她。
陆昭继续道:“崔谅欲行废立之事,需合乎礼法,而礼法之至高,无非有两大支柱。一是尚书事,二是禁军。殿下如今加录尚书事,尚书印玺在殿下手中。而禁军中贺氏所掌控的宿卫虽然即将被清扫,但是吴太尉手中尚且还有一些力量可以掌握。这两样,崔谅目前都还没有稳稳抓牢。”
陆昭一边说一边凝神而思,“崔谅若要走下一步,一是要抢夺仅次于尚书印玺、有发诏之能的中书印玺,二是要与吴太尉谈判,进行让利,自己分出一部分兵力作为禁军,与吴太尉联合控制全部禁军。”
陆昭的目光奕奕闪烁,指尖划向未央宫北的那片城坊中:“殿下,据臣女所知,舞阳侯驻守北门,他与长公主的一双儿女如今正在长乐宫为质。如今请殿下集中兵力,放弃司马门,在长乐宫接出其子女后,与城中王峤汇合,再出北门。想必保太后死,舞阳侯会为殿下放行。有了印玺在,日后在略阳暂建行台,崔谅即便控制皇帝,也是伪政权。”
虽然此时陆昭已将局面大部分剖析明白,但将士中仍有质疑之声,毕竟把一个皇帝放在这么轻的位子上,仍让人感到不适应。“陆侍中何故妄言而薄皇帝?”
“建立行台,日后归都,我等岂非乱臣逆子?”
一些质疑的声音响起。
陆昭自然也不会蠢到要去散布什么轻君之说,最后肯定还是要把话圆回来。但如果不让这些人意识到暂建行台的重要性,太子行政的合法旗帜就不够鲜明。不要说日后有没有能力组织反攻,只怕回到略阳,天下便会一片大乱,世家举兵,各个都要效仿崔谅清一清君侧。而太子薄弱的声音,则会湮没在这片权欲的大海中。
而对于自家来讲,也必须要在略阳建立行台,在太子的身上自家已经下了重注,此时他们已经站在一个与太子如此之近的位置上,宗族子弟的诉求也都不满足一个开国县公。借由行台获取更多的合法权力及家族声望,即便政治倾向如陆冲,也不会对这样的做法感到反感。不过,和这些将领说话,不能太弯弯绕,和他们说权力合法性、利益刮取没有任何意义。
陆昭耐心解释道:“除了皇权之外,国家权力不过是官僚、粮食、财政、地方军权四部分。仅拿官僚来说,自刺史以下,包括诸位,每年初一,进官表彰,皇帝也就听听黄门侍郎念念名字。但就是这念念名字,却是整个天下十分之九。而要控制这十分之九的名分与力量,就必须建立行台统筹。只要行台建立,将军们便是护住天下之业的功臣。来日长安攻克,将军们自然是奉明珠而归朝。”
逆境下想要鼓动人心,利益自不可少,但也需要有一些使命感。
元澈此时亦道:“城破之日,孤为诸位请功。”
他微微含笑望着众人,最后目光却自然而然地与陆昭相对。其实他明白,许多话陆昭都没有点明。譬如地方军权,如果能拿捏住王峤,建立行台,那么无疑在司州方面的郡国兵和世家部曲,也会更倾向于自家。并且陆昭也提醒了自己,崔谅如果有意荆州,那么行台是否能够成功建立,也会影响苏瀛等人的倒戈方向。
后事既已分明,元澈也不拖泥带水:“冯谏仍据守武库与司马门,孤带人抄廊桥,去攻长乐宫北门。昭……陆侍中,长乐宫你与陆文学较为熟悉,带上人马,把人接出来后,我们在长乐宫北门汇合。”
即便是言正事,元澈的目光中还是不□□露出一分亲近之态。
“走了。”
元澈重新戴上兜鏊,回身的时候,轻轻勾了勾陆昭的手。他看得清玉面蛟龙身上的权骨,他看得清,也托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