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章既出,众人哗然,对陆昭此番表面吟咏嫦娥,暗地却在祭念凉王妃,已是认定。“灵舟既焚,这尸身安在啊?”
灵舟乃运送棺椁之船,而凉王妃王韶蕴的棺椁与尸身到底是在何地,当时也是众说纷纭。
“听闻王妃是为保家族,自饮鸩酒而死。兵临城下来迎灵柩的,若所我所记无差,是征南将军吧?”
“哎,阳平雄关虽是通衢,却难令王妃归家。汉中沔水虽润乡土,却也难载异乡亡魂啊。”
众人哀叹之声,此起彼伏。
此时,远在一处院落内独居的崔映之也拈起小侍送来的辞句,目光怆然,喃喃念道:“亲懿临之紫阙,羇孤亡于寒窗。”
她慢慢推窗,望着明明月色,“来日父兄陈兵于紫禁,我是否也要注定饮鸩于此窗之下……”
元澈深吸一口气,看来陆昭的刀锋,已刺入王门肺腑了。政治有政治的规则,既然先前有大义灭亲之举,那么之后汉中王氏就无法再于亲情人伦上汲取政治资源。牺牲了千百年来深植于骨血的亲缘之义,来换取政治果实,也就因此打上了冷血的标签。
褚氏娘子之死他虽然不相信是王门为之,但因有王家摒弃王韶蕴之事,汉中王氏借褚氏之死清扫乡里,巩固地方实力这一做法,也就蒙上了阴谋的暗影。这件事后,汉中王氏必然大损清望,而在东南的布局,褚家即便再信任,大抵也难有更进一步的合作了。
此为一石二鸟,在益州与司州双双撬动对方的盘面,已经让汉中王氏失去了依托乡里与进望关东的可能。至此,倒向行台,倒向太子亦或是西北世族,才是王门唯一的出路。
著作郎旋即又拿到了新的篇章:“或叹曰:害其者,世道也,伤其者,世情也。此虽非大悖,却仍可自省而问之:此身何甚,承泽骨血!此生何幸,披光庭门!我之衍齐承周,以世功而为族。经国辅帝,用论道以立身。至交知友,犹效刎颈之报。父兄佐国,自有死命之臣。山河破碎,吊古伤今。非独秘之所耻,惜前朝之无人。若为寒素,自奔月以独往。既袭世祚,当体国而正伦。”
“生死之事,非庸者之能悉。至人之境,当我辈以履及。亲情乡情,当衣同袍。瑜质瑕质,俱照汗青。逝者已矣,生者犹栖。庐前祭拜,以此明心。今朝月下,犹是微时旧人。明日身畔,岂是独我前行?”
“以世功而为族,用论道以立身。”
这无疑是对世族最标准的诠释。王韶蕴殒于庭门,有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或因世道,或因世情。然而世族中的每一个人亦有子女家人,当遇到汉中王氏相同的困境时,可要效仿之?答案自然是否定的。至人之境,当我辈以履及。所作所为,自然是体国而正伦。亲情乡情,互相守望,不管资质高地,肯任肯为,自然能留笔青史。
如今粮草短缺已是可见,家国有难,世家更应当团结一力。这次是陆家和王门的一次较量,但若自己坐而旁观,受损的只能是世族。随后,他们只能在一次次皇权发起的战争中,甘为骥从,沦为附庸。
明日身畔,岂是独我前行?若陆家倒下,回归扬州,关陇破裂的局面,时局之中又有谁能扛起,世族的荣光又能延续到何时?此番前行,不能仅以陆家出头,不能让中书独行。
不知不觉间,一股凝聚之力在以世族为主的众人之中,徒然而升。
元澈闻言忽然起身,拿过这篇辞赋的录本。此时赋已做完,明楼内外已有不少世族愤而慨之。表面看上去,这些世族似乎明日便要返家,筹措粮草,共疏国难。但以他对陆昭的了解,内心却根本高兴不起来。这是悼念凉王妃的骈赋,是刺向王门的利剑,但背后还藏着一篇统战的檄文。
此时魏钰庭的脸色也是极差。“若为寒素,自奔月以独往。”
寒门在这场造势中,不知不觉被排挤在外,月亮上凉快,赶紧奔月去吧。
元澈起身,魏钰庭亦随后而行。下楼途中亦有不少人正要回到楼上,见太子神色不豫,慌忙避让。
元澈此时手已暗暗捏成一个拳头,她心里不知还酝酿着什么阴谋诡计,事情到此,必须结束了。王门受到打击,这已经足够了。
刚下楼,一个侍卫慌慌张张跑过,差点迎面撞上,被冯让呵斥停下:“冲撞太子,还不跪下。”
那人噤声下跪,元澈只问何时,此人方颤颤巍巍道:“殿下,方才顾承业经由宫苑门前,原要入内,但闻得陆中书所作辞赋,忽然过而不入,只身返回。”
元澈脸色一黑,望向那抹纤长的背影:“陆中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