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微笑自斟一杯,薄酒暖肚,连同心绪也随江波散开:“如今这只是郑国渠一处,待六辅渠、三白渠尽数修缮,本州粮丰,自不必言。”
这一日陆昭代表行台亲临泾阳,终于给旷日持久浮动不安的安定染上了正名的大基调。这也是整个凉州世家的一次会师。
渠水要道不仅会贯穿安定,天水、金城乃至于武威俱有波及。此次江边集会定事,便是由陆家牵头,彭通虽要回南凉州,但也将各个郡守提前招至此处,场面不可谓不弘大。沿途仓廪与水埭由各家出资修建,待来年赋税粮草东运,自然也由各家承担。而运送赋税中,依律法也会折免相关用度并有地方补贴,因此参与的人家也能获利颇丰。
借由水网打造一个物流与经济往来的凉州共同体,即便眼下三方分州,但来日同盟必将坚不可摧。
“田于何所?池阳谷口。郑国在前,白渠起后。举镐为云,决渠为雨。泾水一石,其泥数斗。且溉且粪,长我禾黍。陆家衣食,亿万之口。”
此时江上遥遥传来水歌之声,陆归闻言,也是欢欣之情溢于言表:“人心向陆,由此安定之事定矣。如此波荡时局,竟能成就此业,昭昭你是如何做到的?”
门阀执政,分之皇权,又因各家诉求不同,所以必须顾虑各方,致使中枢效率极其低下。如今太子还要扶持寒门,在绝对武力的威慑下,这艘架构诡异的巨舰经由几家魁首的粘合,尚勉强可以在浪涛之中行驶。
陆归明白,像兴修水利这种事情,在这样一个政治大环境下,是很难完成的。如果无法完成,短时间内陆家便无法在安定迅速侨立扎根。陆昭经由最初的谋划,借由一次次政治事件,完成了最终的整合,现在陆归回头看,也是颇为慨叹。
陆昭临窗,半卧榻上,神色颇为慵懒:“世家各有弱点,也各有诉求。捏准利益,在眼前和长远的角度上来回切换,做以文章,最终这些人自会为你的目的而倾囊。”
太子发力打压世族,算得上是眼前危机,水网联络一荣俱荣,也称得上是长远利益,或发以声,或做以文,将这些人的主意力不间断地在两边吸引,最终目光必会走向两个方向的交汇之处。
“战争未胜,我家却已先胜。”
陆归在江东便深感世族执政时推诿扯皮的无力感,此时自是快意无比。
白色的纱帷吹临江风,便如寒鸥翅膀扫过水面,江渚之上,有渔女高歌。似是窥见大船内帷帐后那抹清丽的笑意,渔女歌罢,也对陆昭报以淳朴的微笑。
陆昭此时只觉得内心有一种不同以往的喜悦。或许当她跳出门阀的角度,高登俯视才可知:世族最终的胜利者并非哪一家,中枢的胜利者亦非哪一人,最高的胜利者注定是广袤的大地上重新复活的民生,以及历史尘埃中势不可挡的滚滚车轮。
九月金秋,陆昭重归金城。在闻得陆昭已入署后,元澈将魏钰庭的奏议慢慢推了回去。凉州水利初成,魏钰庭建议由朝中派人入驻分掌,即便不能从世家掌中分出实利,但至少也要稍作参与,瓜分事权。恰逢陆昭入觐,魏钰庭正要顺势将议奏收回了袖中,却不料情急之下掉落出来,正在陆昭足边。
陆昭对此如同未见,置若罔闻,只待行礼拜过元澈后,才退至一旁,由魏钰庭自己捡起那份奏议。大势既成,任何体制内的动刀必然是顶级难度,魏钰庭此时抛出任何对立的议题,陆昭连看都不必看,元澈自己就会挡回去。
“泾阳之行可还顺利?”
元澈嘘寒问暖,顺势接过陆昭承奉过来的文书,目光却在秦州分州的议本上停留稍许,随后直视其人。
陆昭也只不动声色,依礼对答:“泾阳民风淳淳,百姓皆思耕作,水渠修建如今已近华亭,届时兄长或许要与邓将军有所交涉。”
邓钧先掌华亭,如今虽为金城郡太守,也未曾对华亭放权。陆昭此次也是要替各家出面,借由水利之事与邓钧和元澈做一个置换。
元澈现将议奏收好,闻言微笑道:“水利既成,课税有输,想来邓将军也是闻之欣喜,若能如此,华亭善治,陆中书不妨举一人补任县令吧。”
太子既已表态,魏钰庭自退其后。但面对如此颓势,也并非人人冲退,此时已有同僚出言相讽:“织水成网,以家载国,各家垄断赋税捐输,如此倒称得上是共享国运了。”
陆昭也不客气:“我受国家之命,自然与大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我俱是如此。若世家得称国盗,那寒门也必为蛀虫。”
这桩口舌官司,元澈对胜败连想都懒得想,不过偶然间他也窥得陆昭言语中暗藏的那分深毒。然而在刀锋斩玉般的凌厉后,沿着话锋的最痛处,也总能见到她奉与所有人最深沉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