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绝意
在安排好宫城布防后,陆昭回到西堂,与吴淼、姜绍二人一同等待面君。茶水换了数回,却仍不见人来传。宫城内的晨钟声穿过水汽与窗板,恍如隔世,直到一个推门的声音传来。
“渤海王,里面请。”
内侍尖细的声音与风声一道灌了进来,顺着那只手的指引处,让人不得不瞩目凿有瑞兽的甲胄,以及跃于其上的俊美面容。
元洸的眉上尚残留着血渍,原本执笔抚琴的修长双手布满伤痕,虎口尚残留着因紧握
剑柄太久而带的斑斑淤红。他抬步入内,室内的明明火光推开了眸中烟雾一般的黑暗,桃花目中的温柔早已百炼成钢,环顾四周,披荆斩棘般拣选着一切可以入目之物,继而捕捉到白梅供瓶后的一个身影。
“臣参见渤海王。”
几人各自压抑着内心的好奇,稀稀疏疏行礼,而其中礼仪最严谨者,方度最无可挑剔者,亦是完美仪态下态度最冷漠者。
“见过太尉。见过御史大夫。”
元洸向吴淼、姜绍二人见礼完毕后,旋即收敛目光,仅仅颔首向最后那人点头示意,而后匆匆走向屏风后一隅。不待侍者上前,他便自斟了几大杯茶,饮到饱。
众人见元洸衣沾血迹,以为他历经鏖战,打入宫城,实在是渴了。几名小侍也乖觉地再度奉茶上来,却见元洸早已落了座,不再喝茶。
其实,他并不渴的。
几名小侍正讪讪然不知如何应对,此时门外的侍长入内,顺带解了围:“太尉、御史大夫,陛下已醒,要召见二公,请二公随奴婢来。”
吴淼与姜绍二人闻言,便从座中起身,正了正衣冠,旋即随那名侍长离开了。
没有了二公的遮挡,如同少了一层隔断。倚靠在漆柱上的绛纱被银钩挽着,绣金的章服如山水一般层层交叠,从这片绛纱霞海中渲染开。继而是那双妥善安放的手,他不必触碰便可感受它的凉意。它那样硬净,可是他只用来想象如何抚上自己的眉目,借着烛光闪烁恍惚眨一回眼,便如堕入巫山云中。而那执在手中的笏板竟毫无存在之感,一切皆是浑然,仿佛它天生便是属于她的一部分。
笏板朝天阙,他的眼睛也就心甘情愿地被指引往更上方看。他所熟悉的严谨之交领,精巧之下颔,如裁之鬓角,一一向他展现。最终,由供瓶中一支白梅花延展出来,当横一画,遮挽了她的眉眼。也好,不见其眉眼,仅由镂冰一般的花瓣点缀,却可骗倒自己,此情应有。
“我来……”
“陆侍中,皇帝陛下有宣诏,请陆侍中随奴婢来。”
侍长的入内打断了元洸细弱蚊蚁的声音。
深色的章服垂垂而起,没有犹豫,陆昭谢过侍长带路,旋即踏出了门。元洸只觉得胸口一滞,仿佛回到年少时的那一刻,春雨飞花的时节,她不理他了,这个世界也随即与他剥离开来。
陆昭入内时,吴淼与姜绍已经离开。魏帝并未穿冕旒章服,仅以一身时服靠坐在御床上,有太子侍立身侧。
魏帝的精神看上去好了许多,在接受陆昭的叩拜与祝祷后,方笑着开口道:“陆侍中此番乃是破京畿之首功,理应嘉奖。阳翟既是你的封邑,依朕的意思,也不必再加封户,直接设立封国即可。这可是裂土实封啊。”
陆昭旋即下拜道:“收复京师,勤王杀寇,乃是人臣本分,臣不敢受此大封。”
魏帝只微笑道:“陆侍中莫要推辞,侍中。功。当如此。”
陆昭默默领受,此时如果她再拒绝这样的封赏,相当于将底下人上位的可能也一并打压拖延。
魏帝随后道:“方才二公也与朕商议过了。现下宫城附近正乱着,太子不日也要回行台。京畿防务交与你,朕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朕只是想起一事,年前曾给你和太子赐婚,如今拖了这样久,也不好。朕索性让御史大夫领了这份赐婚诏令,亲自赶往行台。中枢独立在外面久了,都别贪图逍遥不愿回来。回来喝一杯太子的喜酒,顺带贺一贺朕,冲冲病气,兴许这病好的更快了?就定在五月吧,让他们挑个好日子。”
魏帝带有玩笑语气的问话既是直白的通告,也是道德上的要挟。不要拒绝,拒绝就是不顾君王。与此同时,太子大婚着实为行台归都提供一个必须立刻执行的理由,这也大大缩短了陆昭能够在长安执掌大权的时间。如果她不能在这段时间内把所有布置做好,待行台归都后,军务与政务都不会有太多插手的余地了。
而且这件事一旦定下,意味着先前阳翟裂土实封也变得颇有意味。裂土实封这个封赏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暗藏杀机。若是以前她被封县主,仅仅需要待在京师,等着当地把所食封邑的禄米折算入府,那么现在则意味着整个阳翟县内所有民之所出,皆为己有。看似扩大了职权,但也会将当地豪族矛盾凸显出来。
日后与太子成婚,这片封国便是皇室可以直接插手司州事务的一个理由,以打破这次崔谅之乱中,王叡、褚氏等世族在司州积蓄的力量。真到了这个时候,新平郡郡守褚潭或许会与陆家离心,以致隶属于秦州的陇道口彻底割裂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