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5章皇权
荆州战事一触即发,然而雍州以及西北各部军却不能随叫随到。粮草筹运、马匹准备、包括糅弓、利矛、攻城器械的维护运送,一人三马的日夜兼程,一日千金的靡费之用,从陇上到通关官道不过一州之隔,却要耗时一月,耗赋半载。
元澈作为新帝,有着和父亲一样相称的勤政,这是一个君王想要把持住权力的基本底线。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元澈称帝尚不到一年,日日早起,辰时以前必已在议事殿出现。而此前身为尚书台的实际属长,陆昭则要起的更早。多少朝局国事,都是在帝后晨间的一言一语中谈妥了。而在寒门清流的奏疏中,陆昭的种种举措,无异于是魏国最大的奸佞。
今日,元澈依旧起的绝早,与无数个清晨一样,皇袍玉带,孤独地从寝殿走出,却见周恢已等在门口,中庭里那顶轿辇早早地倾在那里,连孔雀羽扇都拢起了翠蓝色的光泽,不敢张扬。
周恢道:“皇后那里准备了餐食,想请陛下过去用膳,陛下可要前往?”
元澈一时来不及细想,只跟随自己第一个反应,吩咐道:“那快过去吧。”
陆昭本就夜里胎动得厉害,又为了早上这顿饭,一夜未睡。
那天,陆冲是她让雾汐和几名亲信一路护送出宫的。他们二人的密室之语传至帝王耳边,最终会让其做出何种反应,谁都无法预料。金墉城内有陆家的护卫是不假,但自潼关以西的六万军队亦可随时攻破城门。忧惧的阴影在深宫徘徊不散,信任如同一剂药,在壶里咕嘟地煎着,满屋尽是苦涩。如果这壶药注定要沸腾,那么她宁愿自己是那个被顶掉的壶盖。
算好了时间,舆驾即至,陆昭便强打起精神,准备起身,此时元澈已然在内殿出现了。内侍们在外头的桌子上布置着早膳,元澈倒是揽过她一坐,问起近日的起居饮食,夜里睡的如何。见外面准备停当,方亲自搀了她的手,道:“走吧,一起。”
所有的侍从都打发了出去,连雾汐也不侍奉,一张大方食案放在榻上,元澈先扶着陆昭坐了,自己才在她对面坐下。
元澈其实已经用过早膳,此次不过是陪用,但寝殿厨房仍然按侍奉帝王的规制,做了八荤八素的冷热菜肴,另并粥两道、点心两样。其中有一道烧虱目鱼皮白梨卷,两样食材俱当季,梨肉清爽酸甜,鱼皮又有驻颜祛痕之效,可见厨师善作孕妇餐食。
两人面前各一双箸、一碟、一碗,酒杯换做茶杯,虽然两双箸头未针锋相对,却也隔着山珍海肴僵持着。这顿饭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两人都有些谨慎,谁都知道这场对话就像面前的这道鱼皮白梨卷,火候稍生,皮就全胶浆住,火候稍过,皮就破了相。
没有服侍的人,陆昭便自己站起来,执壶倒茶。元澈忙要制止,陆昭却道:“陛下且坐。”
说罢,给他斟了满满一杯茶,接下来却给自己只斟了半杯。
茶是七宝茶,七宝甘香,浮花泛绿。看着陆昭煞有其事的模样,元澈不禁失笑道:“酒满敬客,茶满逐客,皇后这满杯满盏的茶却让我怎得喝?”
陆昭道:“这七宝茶里有茶叶、菊花、桂圆、红枣、桃仁、玫瑰和龙眼,自各地贡入宫中,茶是茶农摘,花有花丁采,甘物农作,自也离不开一双百姓手。陛下身为国君,受天下供奉,这茶当喝满杯。子童生二十余载,封后未及一春秋,能有此半盏,已是忝窃逾分。”
后面自然无需再说,元澈伸过手,握了握陆昭的手,道:“茶有苦甘,人有两难。你出身吴郡世家,家族供养又何止一盏茶。有些事你也不好做,朕也不会难为你。”
陆昭等着元澈的话,此时端起了自己这半盏茶,道:“既坐此位,冠冕在身,忧责亦在身,再没有为难不为难的事。这里有两件东西,一件三吴世家们托承陆遗送到我这里的奏疏,另一件是洛阳诏狱的一名狱卒写的呈堂证供。陛下看完了,这半盏茶我也就能喝了。”
元澈神色凝重,只手从一旁的托盘里取过一封奏疏,认认真真看了一遍,又取来那份狱卒的供词过目。待全部看完,元澈不禁望着自己眼前这一盏茶出神。
陆昭道:“从三吴来的奏疏里说,苏瀛陈兵乡里,大肆抓捕乡众。狱卒的证供里也说明,那天宫里来了人,从诏狱里提走了两名死囚。而两名僧人又曾在臣妾与兄长私谈时,擅近御前,杖刑而死。先前江恒不乏与我共事,最常说孤证不举。可是孤证不论罪就无事了吗?他们每一句话拿出来,虽不能在明堂之上夺人性命,甚至虽身死亦可作言。一旦使人猜测,所酿的祸乱,又岂是一个徐宁、一个陆冲可以抵的?”
“苏瀛会想,三吴世族上书,陛下会如何看他,荆江要如何疑他。兄长会想,那两名僧人既死,徐宁将何以污他,陛下将何以疑他。陛下则会想,陆家是否要谋反,江东是否要生乱,中枢是否要有一场政变。”
“眼下,南边就要打仗,总不能让方镇和方镇之间先打起来,中枢与地方之间先有隔阂,届时楚国趁虚而入,将荆江扬全占了吧?”
元澈不曾想到徐宁在洛阳搅风弄雨,竟还牵扯上了扬州。假设苏瀛在扬州行事失当,引发□□,那么洛阳这些意象也就可以有所指。
谶语最可怕的地方,不是在于预言是否准确,也不是在于预言内容可以扭转舆论,而是当预言一旦有迹象可以印证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倾向于选择这种印证,它让相信的成本变得极低。假使扬州有一点点兵戈相向的迹象,一旦谶语传播的足够广,那么陆家就算没想反,也不得不反了。
话虽如此,可是元澈仍不得不保持这份疑心。徐宁着人假扮僧侣闯皇后殿是真,陆昭与陆冲密谈也是真。苏瀛畏惧荆江实力欲与中枢联合是真,陆归佯装受袭准备出掌荆州联合世家也是真。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他作为一国之君,也不能视若无睹。
何况陆家真的从未说过也从未想过类似于废立、禅代、割据之类的事吗?那些隐藏在长安深夜的喁语,他都曾听到。潜伏在烛影下的真相与怀疑,他亦有琢磨。他曾在权力的官道上看到庞然大物留下来的跃迁的脚印,也曾在欲望的床帏间触碰到那颗躁动不安的野心。地方的冲突,中枢的失衡,父辈的恩怨,已经足以让这颗野心的主人体面地拿起刀。
“朕不能弃东南于不顾,亦不能以荆江为万全。”
问题终于至最虚处,如同鱼皮上那层菱形的网格,剥落鳞片的同时,仍需呈现干净规整的脉络,不可伤及脆弱的肤理。元澈回答时用那双深邃而清爽的眸子直视着陆昭。他宁愿让她感受到皇权镣铐下最直接的冰冷,也不想彻底披露整个事件的本质不过是权欲对彼此信任拷打的事实。
皇权,吸血天下的权力何其自私,因此它终日被觊觎,永远被窥伺。所有有能力的人都将对这一权力垂涎不已。因此,它天生压迫一切,排除异己,小心谨慎,且敌视一切力量。秩序是它唯一能够建立的地方,而非信任,那太过脆弱。
连他都在此间黑暗中惊恐颤抖,假如自己打开了这扇无所信任的门,那么陆昭则会毫不犹豫地夺门而出,而他将立刻失掉黑暗中的唯一俦侣。
陆昭望着元澈的眸子,如同清冷的刀刃合辙般嵌入了彼此的伤口。那些回忆颇合时宜地涌入脑海——重华殿的业火,她对他的恐惧,他对她的背叛,一如今日一样,两相印照。难以交付的信任,不堪交付的真心,在刀光中彼此舔舐,彼此侵蚀,若能对此中痛苦视而不见,倒不失为一种可以消磨终生的乐趣。
陆昭的手轻轻触碰着元澈的手,仿佛触碰着许多年前的自己:“你害怕的,我也曾害怕。你害怕的,我也在害怕。”
这句话语与陆昭的手指几乎同时被深深地卷入元澈的手心,继而被他顺势粗暴地反扣住。元澈使劲地握住陆昭的整个手掌,几乎要将其捏碎了。
此时,天空的云影刚好露出了日光,在这片转瞬即逝的光明下,陆昭开口道:“如果陛下与我都在害怕,不妨暂且将它搁置他处。整件事情里,总有我们可以先去做的。譬如,先把宗教从接下来的斗争中剔除开。我想,陛下对此也有考量吧。”
“是。”
陆昭点头,道:“自古只有因一人之死,而引天下之乱。尚未闻有以一人之死,而止天下兵戈。陛下与我暂且一试吧。”
皎日秋光之下,美人脖颈如倾水以涤。待旈冕低垂,交颈喁语,天光便摇碎在石砖上,乍离乍合,努力拼凑着最初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