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一片呜呜的哭声,像浓云压住大地。星月没了,只有冲天的大火。时辰已到五点,匪兵喊着“不早了,该打道回府了”,一边紧做。他们把所有的枪支铁矛都堆在一块儿,然后让镇上人出来清点。上年纪的匪兵报完账后垂手站立一旁,这会儿一个劲督促人群中出个“帮手”。谁也不愿出来,他就走到近前,一伸手抓住一个四十多岁的无业游民。
无业游民浑身乱抖,见匪兵们大笑,就跟上朗朗笑了几声。他蹲下来一五一十地数。匪兵站在一边盯着。
“报告麻脸三婶……司令……枪儿七十三杆,矛嘛,多哩,新旧加起来有个一百八十杆啦,有的上面沾了血,有的没哩,是铜头新打出来的,干干净净……”
麻脸三婶第一遭听到有人敢对面呼她的外号,刚要发火,又觉得这个破衣烂衫的无业游民有趣。她端量着,“问:多大了?”“不大,比起老奶奶你,我是毛孩儿一个,四十三了。”“哦,做什么的?”“不做什么,吃百家饭儿。”“有媳妇没?”“没哩,没有那路儿福分。”“想不想?”“天哩,想煞!”“那好,一边待着去,一会儿大婶给你找下个。”
无业游民一惊,哆嗦着退开一步。麻脸三婶又叫住他:“慢,你说那个‘铜头’,是个什么东西?”
“打马蹄掌的呀!一围遭的马呀牛呀都是他给上了掌。他让指导员催着打矛,一夜一夜打……打……”
“行了,待着去吧!”
“是啦!”
接着就是呼喊“铜头”的声音。只叫了三声,就有一个苍老的嗓子应了一句。大家都看到一个老人分开密密的人群,从人堆走了出来。他高高鼓鼓的额头在火光下闪亮,嘴角紧闭,使一边有一道深深的竖纹。默默地走上来,眼闭了又睁,睁了又闭。
“你知道时辰到了吗?”老女人问。
“知道。打从多少年前那匹宝驹死了,老少爷们儿的命就定了。”
“什么宝驹?”
“这得从头儿絮叨了,只怕司令没有工夫听哩。”
“说说看。”
“也好。千儿八百年有了,嗯,那时候这个黑马镇可没有人烟。全是白茅茅草,日头一出来,白花花一片;天快黑那会儿,又染成了红的,真像一大片血海啊。一年春上天不冷不热,从南面嘛,来了一群要饭的人,他们都快饿死了,说不定早上晚黑就一个跟头栽下来,再也不起来……”
麻脸三婶的两个女儿笑出声来。
野猪从一边猫着腰上来,对在麻脸三婶耳根上咕哝。她立刻打断铜头的话:“得了,留着这故事跟我回司令部说去——我们走时你跟上,讲完了故事再给马打掌,打一辈子。”
铜头昂起脖子:“这就错了。我是迎着时辰来的,只求一死。再说我早琢磨过,这围遭儿少不了大劫大难,都是命里该着,该受魔王折腾。像你这个司令,我知道就是什么女妖闪化的……”
铜头的话刚落地,只听一声尖叫。
大伙儿抬头去看,见麻脸三婶的一个女儿怒目圆睁,拔出枪来。她一手握枪,瞥了一眼母亲,见老人只是眯着眼,就抬手甩了一下。
一声枪响,铜头栽倒了。
报账的匪兵凑过去踢了一脚,又把他翻过来,大嚷:“大小姐真是神枪,一枪打中脑门心!大小姐神枪哪!……”
“神枪!神枪!……”好几个匪兵一齐呼叫,野猪叫得最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