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帷幕拉开,一束银白的灯光打在舞台上,一个戴着黑礼帽、穿着灰大衣的男人出现在中间。
他拿着一根镶金手杖,在管弦乐队欢快而急促的伴奏之下,得意洋洋地介绍着马戏班的成员。
“说到惊悚与神秘,剧院幽灵早已过时,观众讨厌故弄玄虚,他们喜欢真东西。”
说到这,音乐骤停,小提琴手奏响一连串滑稽的音符,与此同时,第二束灯光在舞台上亮起。
观众席爆发出一声整齐的惊呼。
先前看到的胡须女,骤然现身在灰大衣的左侧。她展开一把嵌着羽毛的折扇,挡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妩媚地挑起一边眉毛:“如果没有胡须,或许还能赢得男人的心。”
接着,第三束灯光:一个相貌英俊的棕发男子,站在灰大衣的右侧。他身穿绅士三件套,笑容明亮,与笑容产生强烈反差的是,他长了四条人腿,其中两条已经严重萎缩,蔫巴巴地耷拉在他的腿间。
第四束:一个失去四肢、身躯还没有脑袋重的男子,趴在灰大衣的脚下。
四个人对视一眼,就这样姿势各异地合了一段四重唱。
在马戏班听轻歌剧,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可演员无论是音准、节奏,还是走位,都把控得非常完美,仿佛被业内大师精准地指导过,台下也没有观众提出异议,说明这场表演本质上是成功的。
这时,长笛渐入,音乐浸满春水般潺潺地流出笛孔。令人感到诡异的是,曲调愈发轻灵的同时,台上气氛却愈发凝重。越来越多的畸形演员突然登场,面目僵硬,姿势怪诞,土著石像般硬邦邦地齐声歌唱。
曲调还在加快,小提琴与钢琴犹如两个永不松懈的芭蕾舞女,不知疲倦地急速旋转。这一刻,观众的灵魂仿佛被她们碾在足尖之下。
就在音阶逐步升高,擦弦声即将破音的一刹那,一个高亢的小号声利箭般猛然刺穿了她们的喉咙。
不知不觉间,人们已经屏住呼吸。
台上重新陷入黑暗。
一束金色的灯光亮起。
只见帐篷门口见过的粉裙少女,金发凌乱地趴在光晕里。她艰难地撑起身体,神色忧伤:“父母在邮轮上遇难,留下一笔巨额财产,亲戚造访说要替我保管。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有人吗?”
下一秒,低音大提琴厚重铅云般压了下来,黑管是短促、扭曲、明快的闪电,在云海劈出铿锵的图案。灯光旭日东升般照耀过台上每一寸,畸形演员全部亮相,像是一尊尊无人祭拜的邪神,面无表情地环绕着粉裙少女。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我还是被这一幕吓出了几颗冷汗。
粉裙少女惊恐地后退,却撞在了同样趴地的、失去四肢的男子身上。回头望见男子形貌的一瞬间,她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序曲到此结束。
掌声雷动。
我忍不住看了看身后的观众席,每一个人表情都非常专注,甚至有贵妇忘情地握紧了双手。这种情况实在少见,因为大多数贵族进歌剧院,要么是为了显摆财力,要么是为了闲谈下棋,就算偶尔有人正襟危坐地注视着舞台,也多半是在装模作样。(1)
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佩服这部歌剧的创作者,正想跟赫斯特小声打听打听;下巴忽然一痛,被他用两根手指强硬地扳向舞台。
“好好看,别乱动。”他目不斜视地命令说。
我:“……”真想知道他和魅影的控制欲谁更强一点。
帷幕垂下,短暂的间奏曲过后,一副白漆桌椅被人搬到台上。
一个盘着红棕卷发、贵妇打扮的女子,侧着身子登上舞台。她先独自唱了一会儿宣叙调,音色平平,毫无特别之处。一些性急的观众开始交头接耳。
就在这时,伴奏一停,曲调突然急转直下,第二声部加入,比起第一声部,第二声部的嗓音更加平淡无奇,甚至连气息都不怎么稳当,简直不应该出现在歌剧的舞台上。后排的观众听不清演唱,嗡嗡地讨论起来。
一片嘈杂中,我悄悄看了一眼赫斯特。他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左手手肘撑在椅子把手上,食指关节摩挲着自己的鼻尖,神态看上去平静极了。不太像他的性格,难道说后面有什么反转?
这个想法刚一冒出,四面八方就响起了喝彩声。
红发女子转过身体,面向观众。
怪不得第二声部的嗓音那么微弱,原来那是她另一颗脑袋发出的歌声。
这种怪异、荒诞的场面,诱发了一波又一波的掌声。我左边一个头戴礼帽的男子,激动得扔掉礼帽起立鼓掌。
过了好一会儿,掌声才渐渐消失,粉裙少女再度登场。随着她的唱词变多,我敏锐地感觉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直到第一幕的结尾,她被两个贪财的亲戚迷晕、卖到马戏班,当那两个亲戚相视一笑,一高一低开始二重唱的时候,我终于知道了那股不对劲来自于哪里——她的唱词没有一个低音!
这个发现让我心跳加快,手心湿润。演出还在继续:粉裙少女强迫自己适应了马戏班的生活,并且交上了几个朋友,其中包括她第一次撞见的、失去四肢的毁容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