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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姜小沫惹祸上(第1页)

想当年,在天津城南门口说书算卦的崔老道,最会讲一套长篇大书《四神斗三妖》,其中有一部上下两本的《窦占龙憋宝》。头天说完一段书帽子,合上了头一本《七杆八金刚》的龙门,随着他拂尘一甩,下一本《九死十三灾》也开了书:“古有一人叫韩信,失时落魄投霸王。霸王嫌他出身低,只让他做个扶旗郞。那时的韩信嫌官儿小,撇印逃奔到外乡。张良陈平把将访,访来了韩信保刘邦。登台拜将斩殷盖,汉高祖封他三齐王。终在九里山摆下十面绝户阵,力逼着霸王丧乌江。真可以说立下了不世之功,开汉三杰他占其一。所以后人提及西楚霸王,慨叹其扛鼎拔山之余,总道是‘有眼无珠’!为什么引这个典呢?皆因书中要说到‘眼力’,识人凭眼力,识宝也凭眼力。逛旧货打小鼓的总将‘憋宝’和‘捡漏’两个词挂在嘴边,‘憋宝’又明显高于‘捡漏’。因为漏子有大有小,值俩大子儿的东西,一个大子儿买去就叫捡漏。憋到一次宝,则意味着可以发上一笔横财。干这一行的,谁不想长出一对目识百宝的眼珠子,收来别人不当回事的破东烂西,一转手翻它个成百上千倍?然则三百六十行里没有憋宝的,三十六旁门七十二左道当中才有。清末民初的天津卫四大奇人中有一位——无宝不识窦占龙,吃的正是憋宝这碗饭。那位爷,得风云之际会,享日月之光辉,金胳膊银大腿,翡翠脑袋玛瑙身子,有人拿钱当钱,有人拿钱当命,有人拿钱当祖宗,他拿钱当土。不是天灵地宝,可入不了窦爷的法眼。咱们之前讲完了《窦占龙憋宝:七杆八金刚》,该铺的纲铺了,该埋的扣子也埋了,接下来该说《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了,开篇头一个回目叫‘姜小沫惹祸’!”

崔老道使了几句“扦关儿”,承了前情启了后文,一众听书的可都蒙了:“不对啊崔道爷,是我们听岔了,还是您说走嘴了?上一本书留的扣子不是窦占龙惹祸吗?怎么变成姜小沫惹祸了?我们一大早跑来南门口,可全是冲着《窦占龙憋宝》来的,下本书不是该说他骑着黑驴去口北报仇了吗?打哪儿出来个姜小沫?这两不挨呀!合着你崔老道不拿《岳飞传》对付大伙,又换成姜小沫了?姜小沫是谁啊?《四神斗三妖》里有这位吗?”

有几位多少知道点儿前朝旧事的,也跟着七嘴八舌地议论:“九河下梢是出过一个大混混儿姜小沫,相传曾是鱼市上的一霸,可那是什么年月了?那会儿咱天津卫还有城墙呢,您不说憋宝发财的窦占龙,要改说《混混儿论》了?”

崔道爷故弄玄虚:“嘿!听这意思还真有知道的。看来您是多知多懂,却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更不知其三其四,称霸鱼市的大混混儿姜小沫何许人也?他可是《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的书胆!说书离不开‘书根、书胆、书筋、书领’,又以书胆为重,书无胆而不立啊!没有他姜小沫,也就没咱这部书了。列位明公,贫道的《四神斗三妖》,专讲天津卫的四大奇人,什么是奇人?出人意料才够得上一个‘奇’字!还没等我张嘴,您就知道我要说什么了,那还听个什么劲呢?您以为我书接前文,一上来出场的肯定还是窦占龙,我偏说姜小沫,且不让窦占龙出来呢!说到后文书,还得跟上一本对个严丝合缝儿,非得让您在云山雾罩中听出个峰回路转不可,不这么着显不出贫道的能耐,更对不起您各位这么捧场。没别的,老几位,有钱的您捧个钱场,没钱的您捧个人场,咱凑二斤棒子面儿钱,我一家老小今天不用挨饿了,老道徒心里也就踏实了,卖着力气好好伺候您这段‘姜小沫惹祸’!”

众人一听也对,崔老道的《四神斗三妖》为什么抓人?正是因为他的书道子厉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神出鬼没绝处逢生,谁也料不到下文书说什么。但盼着他吃一堑长一智,在书场子挨过打之后改邪归正洗心革面,别再跟南门口“叫花子拉二胡——穷扯”就行了。于是乎,兜里有闲钱的纷纷解囊,你扔仨我扔俩的。身上没带钱的也在一旁站脚助威,揣着手等着听下文。

怎知崔道爷交代完一个回目,挣够了当天的嚼裹儿,接下来便兜过来绕过去,讲讲城门楼子,又说说胯骨轴子,除了闲七杂八,再没说出半个有用的字,最后还不忘甩个扣子:“诸位老少爷们儿,说书不留扣,等于瞎胡闹。贫道在南门口说书讲古,一向是惜字如金、精诚至极,绝没有掺汤兑水的废话,开头您听着是废话,到了后文书可都有用。正所谓‘好茶不怕细品,好书不怕细论’。撂下开篇的回目,就如同掀开笼屉了,究竟是大眼儿的窝头还是带馅儿的包子呢?咱们明天接演!”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的鼻子全让崔老道气歪了,这俩钱儿花的,还不如上野地里听蝲蝲蛄叫呢!怎奈崔道爷横扫六合的一张嘴,那可真不是盖的,他肚子里的包袱又多,荤的、素的、蔫的、坏的五花八门,怎么掏也掏不空,再加上《四神斗三妖》的内容太抓魂儿,书中的四大奇人,看似各有各的命数,实则都在一道梁子上拴着,让人越听越上瘾。大伙的腮帮子全让他钩住了,骂归骂气归气,明天还得赶早来,挤在头排听个究竟,要不然今天白给他掏钱了!

其实崔老道也打算尽快开说《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毕竟这是他“把纲”的活儿,说正书打钱的才多,谁不想多挣几个,吃点儿解馋的呢?只不过他既没有书局里正经八百印出来的“墨刻儿”,又没有老先生传授的“道活秘本”,全靠自己纂弄蔓子,纂个大概其再往下蹚。所以开说下一本之前,必须跟排兵布阵似的捣鼓捣鼓书梁子,从头到尾在心里过几遍,想明白了先说什么后说什么,怎么拴扣怎么要钱,以免说乱了套。最紧要是让听书的入扣,没有小扣吸不住人,没有碎扣拉不住人,没有大扣人家转天不来了……这都得提前琢磨透了,所以他是东拉西扯,拿闲篇儿对付了七八天,一直没入正活。

无奈别人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在当时那个年代,九河下梢到处是玩意儿窝子,有的是能说擅唱的江湖艺人。大到茶楼书场,小到路边支棚帐摆凳子,或者是撂地画锅的,指着说书吃饭有名有号的不下几百位,其中绝对是藏龙卧虎。可有一位算一位,甭管多大的名头、多高的辈分,愣是没人比得过崔老道这个海青腿儿。尤其是南门口一带,岂止他一个说书的?茶棚野摊儿不下十几家,别人说得好好的,刚要开杵门子,他推着小卦车一来,黏子们当时就起堂,“呼啦哗啦”全奔他那儿了,他不散买卖,别的说书先生甭想开张。江湖艺人之间本就彼此相轻,面和心不和,瞅着他胡编乱造、掺汤兑水也能挣钱,同行同业的能不眼红吗?都是拜过名师访过高友、下过多少年苦功夫的,谁咽得下这口气?有心到南门口搅了崔老道的生意,奈何《四神斗三妖》是他独一门的玩意儿,谁都没听过后文书,想刨底也刨不了,哪怕愣给他刨了,他明天一拧蔓儿,又奔别的底走了,丢人的不还是刨底这位吗?

不乏气迷了心的在背后败坏崔老道,说他的书不叫玩意儿,东拼西凑、胡诌白咧,包袱不是包袱、扣子不是扣子,更不会念个纲鉴、拉个典故,嘴皮子松得跟棉裤裆似的,脑袋瓜子也不灵,不是滚了纲,就是驳了口,就这还敢觍着脸说书?“先生”俩字儿他担得起吗?再者说来,练武的讲究“内外三合”,内三合“心、气、胆”,外三合“手、脚、眼”,隔行不隔理儿,说书也是一样,眼与心合、气与力合,说出话来“迟疾顿挫、有扬有抑”,那才叫说书。谁那么不开眼,成天去给他捧场?

还有人说:“岂止说得不行,崔老道的活儿也不行啊!《四神斗三妖》压根儿不是他自己编纂的,我没出徒的时候听我师父念叨过,老早以前就有这么个梁子,因为神怪书显不出能耐来,里边还夹带着好多臭活儿,正经门户出身的不稀罕说,不知怎么让他得了去,又改头换面添些个鸡零狗碎儿拿出来蒙事,咱不乐意找衅他罢了,倘若较起真儿来,他这就叫‘偷活’,捆在祖师爷牌位前活活打死都不为过!”

又有人说:“崔老道不是摇铃卖卦的火居道吗?他放着那么多本门本户的金买卖不好好干,非得加一项撂地说书,还净拣邪乎的讲,这不是从我们正经说书的嘴里夺食儿吗?按着江湖上的行话说,他这是‘霸地闷杵’啊,怎么就没人管管呢?”

另有一部分说书先生忠厚本分与世无争,毕竟崔老道一不“端锅”,二不“撬杠”,人家不跟他怄那个闲气。你是为了吃饭,我也是为了吃饭,你有本事多吃,我没本事少吃,命里不该的别枉费心机。实在吃不上饭了,拿你的名号沾沾光、借借蔓儿,随便拆兑几个三回五扣的片子活,愣往《四神斗三妖》上凑,什么刘横顺他姥姥、窦占龙他二姨、郭得友他舅妈……挨着不挨着的乱往里掺和,倒也能挣几个养家糊口的钱。

而在同行同业中最恨崔老道的一位,当然是地道外蔡记书场的老板蔡九爷,那真称得起“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对头”。他之前看中了崔老道的能耐,不惜重金把人请到自己的书场说“灯晚儿”。按理说这叫“知遇之恩”,理应肝脑涂地报答人家,怎知崔老道吃人饭不办人事,上了台一通胡说八道,以“铺平垫稳”为借口,硬拿《岳飞传》往《窦占龙憋宝》里糅,险些砸了书场的招牌,又使损招灭了蔡九爷祖传的铜灯。从此之后,蔡记书场的风水破了,生意也是一落千丈,几乎到了门可罗雀的地步。反观崔老道在南门口说得风生水起,还抢走了不少书座儿。蔡老板越想越窝火,天天守着一个空园子,人吃马喂的各项挑费一分钱不能少,黑白两道也得如数打点,又邀不来好角儿,怎么办呢?索性自己下海说书,打出去“津门实事”的水牌子,单说一段《活埋崔老道》。蔡九爷祖传多少代开书场子,打不会说话就在里边泡着,熏也熏得差不多了。虽没正经登过台,可这一开书,还真是那意思,不急不缓娓娓道来,就跟聊闲天似的。人家高就高在不是指名道姓胡卷乱骂,顶多开玩笑似的捎上几句,该夸的时候真夸,该捧的时候也真捧,赶到节骨眼儿上再一脚给他踹沟里去,想爬都爬不出来,又不拿怪力乱神说事儿,全都是有根有据的,让书座儿听着信服,挣不挣钱搁一边,至少解了心头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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