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神志清醒后,羞愧得不肯把脑袋从披风里钻出来。豫王知道他特别要脸,安慰道:“放心,遮得好好的,谁也瞧不见方才我们——”
“闭嘴!”苏晏咬牙,“这是战场,你随意分神,也不怕给流矢射死。”
豫王哂笑:“原来清河这般关爱我。放心,我有天地造化在怀,阎王爷也召不走。”
在“造化”彻底翻脸之前,豫王识相地转了话风:“走,随我去取瓦剌主将的人头,军功分你一半。”
“你疯了?真想带着我冲阵杀敌?你当自己是长坂坡赵子龙,我却不是襁褓里的婴孩,万一拖累你……”
“你再说话,我就当着所有人的面亲你了。”
呼啸的风声中,苏晏悻悻然闭了嘴——这个朱槿城,打仗是真能打,炫耀也是真能炫,还特别随心所欲。
他从对方握缰的手臂间向后探看,见荆红追策马紧随,这才放了一半心,认为豫王眼下再怎么胡闹,至少还有个沉静可靠、武学已臻化境的阿追可以兜底。
此刻,两翼伏击的黑云突骑已将瓦剌的队伍冲杀得七零八落、伤亡惨重。豫王一路以马槊劈波斩浪,直奔正在溃逃的敌方将领而去。
对方坐骑乃是百里挑一的北漠良驹,人在马上如鱼游于海,眼看就要冲破包围圈,深入西北方的草原腹地。
苏晏有些遗憾:“此人颇通军略,这次叫他逃回去,以后怕是还会卷土重来。”
“逃不掉。”豫王说着,从马鞍旁取下悬挂的长弓,反手从身后抽出一支羽箭,搭弦瞄准,“清河可知我初临阵仗是哪一次?”
苏晏不假思索答:“你十二岁组建黑云突骑,在乌兰山脚遭遇二十倍于己的鞑靼骑兵,以寡敌众仍率部拼死战斗,最后在极限射程外一箭射杀了敌方将领的那次?”
豫王愉悦地勾起了嘴角,将绷到极点的弓弦又往后拉了拉,双目如鹰隼般紧紧锁定猎物,随后霍然松手——
苏晏几乎没看清那支箭矢飞行的轨迹,视网膜上的残影转瞬即逝,犹如幻觉。
但他听见了声音。
那仿佛不是一支箭射出去的破空风声,而是天际的雷鸣与龙吟声,是一介凡人以全部精气神叩响“道”之玄门的声音。
而它所产生的效果也近乎奇迹——
寻常强弓高手,射两三百步已是极限。而这一箭足足射出五百步距离,其力道依然能穿透皮革软甲,深深扎入椎骨缝隙,箭尖破喉而出!
见敌方主将栽下马背,靖北军将士发出了震天的喝彩声。
“瓦剌汗王已死!”
“阿勒坦死了!”
“将军威武!将军威武!”
豫王飞驰上前,来到倒地的敌将身旁,以长弓将面朝下的尸体翻了个身。
苏晏脱口道:“——他不是阿勒坦!”
豫王挑了挑眉:“显然不是。圣汗阿勒坦若是败得如此轻易,又如何能被北漠诸部称为‘草原雄狮’?”
苏晏却仿佛没听见他的话,自顾自又重复了一遍:“他不是阿勒坦……”
豫王将手掌按在苏晏的后背,触感一片濡湿,汗隔着冬衣依然渗了出来。
“他不是阿勒坦。”
苏晏忽然轻叹一声,神色恢复如常,转头对豫王道:“但他与阿勒坦的容貌有一点相似,也许是亲戚。”
夜不收的探子曾在瓦剌营地里听人尊称主将为“台吉”,在北漠语中,这大约是“王子”的意思。
但这个尊称对应的范围很广,不仅指汗王之子,其弟、侄乃至族亲都可冠以“台吉”之名。
所以此人哪怕不是阿勒坦,也应该是瓦剌一部中颇有分量的角色,如今死于豫王箭下,是个不折不扣的巨大军功。
按朝廷规定,这种级别的敌酋是要枭首送入京城的。
豫王转头对亲卫吩咐了句“依律报送”,便揽着苏晏的肩膀,像头吃饱了的猛兽似的,懒洋洋地踱开了。
亲卫砍下了此人的首级,装进石灰匣里,连同军报马上飞递京城。
苏晏与豫王并行在染血的雪原,看将士们收殓战死的同袍的尸骨,心情难免沉重。豫王道:“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无论生死都是疆场上的宿命,战士们在上阵之前就有了为国捐躯的觉悟。清河不必太过介怀。”
苏晏低声问:“那你呢?”
豫王道:“古往今来,哪有永恒不败的将军?总有一日,我也会马革裹尸而还,会使母后多年前的担忧成真,会让她失去最后一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