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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第1页)

女儿冯钟璞去接。我们在清华门口等着,忽听见有人问:“是六姨吗?”我扭头一看,是一个姑娘,觉得这可能是钟璞。我们当年分别时,钟越还是个小儿童,钟璞还是个小姑娘,现在,长这么大了。钟璞其实也不认识我们了,只是看见这两个人穿的是解放区的破棉袄,就试着叫了一声,就把我们接到了。她引着我们走进清华园,一路上热情地问长问短,把我们接到了家。

三姐的这个女儿,聪明过人,修养很好,真是个才女,多年以后成长为著名的作家,笔名宗璞。她一直对我很好,有事儿常和我商量,到现在还给我订健康杂志。逢年过节,我们总要相聚。她的丈夫蔡仲德是位学者,建立了中国音乐美学史学科,前几年因癌症去世了。现在,她的女儿冯珏很孝顺母亲,有时也陪着她来和我相聚。钟越后来成长为科学家,是我国飞机强度专家,也是开创者,在歼8、歼9等多种飞机设计中作出了重要贡献,得到过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特等奖光荣册。他长年在黄土高原工作,到北京时,也来看望我。可惜五十一岁就病逝了。三姐的大女儿钟琏在西南联大读的外语系,后来做了中学教员,“*”没结束时就去世了。三姐的大儿子钟辽在西南联大读书时,从军抗日,参加了滇西反攻战役,后去美国,留在了那边,成为工业锅炉专家。近年常回国,每次也都来看我。

跟冯友兰在一起,三姐任载坤一直心很安静(2)

钟璞在清华门口接我们那天,三姐夫芝生兄也在家等我们,大家一起吃了饭。芝生兄在学问上是一代宗师,但平常话不多。那天却问了我们好多延安的事情,津津有味地听我们讲,很有兴致。后来,三姐三姐夫又进城来看我们,在前门大街请我和一达吃烧麦。在饭馆里,旁人都看着奇怪:一对衣衫整齐的文化人夫妇,怎么跟一对穿着解放服、腰里扎着皮带的土八路夫妇,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

跟三姐一起安葬二姐后,我和一达留在北京,工作未定,就带着儿子延风、女儿乔乔,去清华乙所三姐家住了一段时间。因为我们住在那儿,所以我们在延安的原单位的人,邓泽、张一然等,也就都到我三姐家串门,来看我们,还在那儿高兴地玩,跳舞什么的。在清华三姐家住着时,梁思成先生听芝生兄说我们是从延安来的,就要跟我们见面,约了时间到三姐家来。我们知道梁思成是一个搞建筑的大专家,一见面,却是一个特别平易的知识分子,说话客气得很。梁思成问我们毛主席喜欢住什么房子,可是我们只知道毛主席住窑洞,答不上来,弄得他挺失望的。我们多年在陕北钻窑洞,显得很土。那时三姐家有一个电冰箱,我看着特别新鲜。当时北京城里没什么电冰箱,清华园里也只有这一个。那是芝生兄在1948年从美国归来时带回来的,后来捐给抗美援朝志愿军了。

我们还在城里白米斜街3号住过。那也是三姐家的房子。当时,我们住前院,闻一多先生的夫人住在后院。芝生兄和闻一多是相交多年的好友。闻一多被暗杀后,清华大学不再给他夫人提供住宅,冯友兰就邀她带孩子住在白米斜街了。三姐曾带着我,穿过狭窄的侧夹道,去后院看望闻太太。我父亲因二姐去世来北京时,也在那里住。那之后,我和三姐一起,随父亲回了趟新蔡老家。

不久,一达和我的工作分在了北京,我开始上下班了。但在天津做领导工作的黄火青同志,想调一达到那儿去工作,我们就去天津了。三姐和钟璞到前门火车站送我们上了火车。我们到天津后,三姐曾提着一大坛子她自己做的江米酒,专门从北京跑去看我们。她知道我特别喜欢吃江米酒。

过几年,组织上让我们出国工作,我们就把孩子留在了北京。我那时已有四个孩子,最小的明明我带出国,三个大的,就由三姐做监护人,另外一个监护人是我的好友黄灼。老大延风那时在北京七中念书,两个女儿,乔乔在芳草地小学,津津在外交部幼儿园,周末都要接送。后来左莹、黄灼夫妇帮忙办理,把乔乔、津津都送进了育英学校。平常周末,孩子们有时到黄灼家,有时回我三姐家。寒暑假则都在我三姐家。那时三姐家已经从清华搬到北大了。钟璞有一次到芳草地小学接乔乔,赶上下雨,就叫了辆三轮车。但是雨越下越大,白茫茫一片,没法儿走了,就拐到一个出租汽车站。那儿只有几辆出租车,等了半天,终于等来一辆,钟璞才把乔乔接回北大。暑假时,孩子们就在三姐家,跟三姐大女儿钟莲的孩子们一起,整天围着未名湖跑,满学校钻,一块儿玩儿得高兴。津津那时小,不知为什么不爱看电影,一说要去看电影,就藏起来。等其他孩子都走了,三姐就叫:“津津,都走啦,出来吧。”津津才爬出来。

跟冯友兰在一起,三姐任载坤一直心很安静(3)

曾经师范毕业、当过学校校长的三姐,一生都贡献给家庭、贡献给丈夫冯友兰了。三姐和大姐、二姐一样,都是“改组派”,就是小时候缠过脚,但缠得不厉害,后来放了,看不出来。她们都是有文化的女性。三姐很有修养,无论对待任何事物,她都慢条斯理,从不大喊大叫。她穿戴打扮起来,特别高雅,就像个贵妇人。她很有工作能力,后来辅助丈夫,就不在外面做事了。她把家里安排收拾得干干净净,有条有理。抗战期间在云南西南联大时,生活艰辛,有些教授卖文卖字刻图章,我三姐就卖炸麻花,用这些办法来补贴家用。

解放以后我父亲来北京时,在清华乙所我三姐家住过。1949年,周恩来同志不止一次到乙所看我父亲。有一次钟璞一个人在家时,周恩来来访。钟璞当时对领导人没什么具体概念,外祖父不在,她就礼貌地请客人在客厅里坐等,她自己在里间跟同学说话,让人家等了半天。维世一次从苏联回来,也住在乙所,周恩来带一些人来参观清华时,联系好让维世在校门口等他们。维世带着钟璞,陪着他们在清华校园里走了一圈。

搬到北大后,三姐曾在北大校园里做燕南园等八大园居委会主任,坐着一辆三轮车全校跑。谁家卫生不好,三姐就带一帮老太太帮助搞卫生。三姐对居民的事情非常关心投入,选基层人民代表的时候,“任大姐”(三姐)的呼声很高。当时北大校园里的居委会经常在三姐家里开会。每次到家里来开居委会,芝生兄只管坐在书房里,静静地做自己的学问。后来在“*”的暴风骤雨中,他能走过来,原因之一,就是有一个安稳的家。芝生兄常说他一生得力于三位女子,后来为此曾在旧金山机场口占一绝:“早岁读书赖慈母,中年事业有贤妻,晚来又得女儿孝,扶我云天万里飞。”他的贤妻就是我三姐,女儿是指钟璞。

我们50年代末回国后,多年在北京工作,跟三姐往来很多。“*”以前,三姐家经济条件好。她和芝生兄知道我孩子多,负担重,所以只要出门吃饭,准叫上我,带着我全家孩子打牙祭。我在北方昆曲剧院上班的时候,一次三姐打个电话到我单位,约我中午一起出去吃饭。然后,三姐和芝生兄就进城来找我。我下班往外走,路过我们单位传达室,看见三姐和芝生兄两人在里面,正坐在个长条板凳上等我下班呢。他们等了我很长时间,为的是带我去同和居吃饭。那时,孩子们都还小。每年暑假,我们全家都要到三姐家住一住,让孩子们在北大校园里跑一跑,还跟三姐全家同游颐和园。

记得我还是少年儿童的时候,年龄甚至比姐姐们的孩子还小,但是就得仰起脸儿来,跟黄志烜、孙炳文、冯友兰这三位大知识分子称兄道妹。父亲因循旧礼,三位姐夫都过了冠岁,便不呼他们的名,而称他们的字了。父亲让我也这样称呼,管大姐夫黄肇修叫“志烜兄”,管二姐夫孙炳文叫“浚明兄”,管三姐夫冯友兰叫“芝生兄”。想起来,挺滑稽的。这三位姐夫则都管岳父岳母叫“舅父舅母”,好像是从古代“外舅”那里继承来的规矩。两三千年前的《尔雅·释亲》里就说“妻之父为外舅。”我看父亲给母亲的信里提到黄志烜、孙炳文时,也说是“志烜甥”、“浚甥”。后来一达给我父亲写信,也称“舅父大人”。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跟冯友兰在一起,三姐任载坤一直心很安静(4)

“*”中,芝生兄出去挨斗,三姐就拿个板凳,坐在门后等他回来。抄家时,三姐眼看着她的一个晶莹炫彩的钻石戒指,被一个抄家的女的带在手指上拿走了。“*”后期,三姐跟我说,人都没事儿就好,东西就不再要了。他们家被抄得很厉害,东西丢得非常多。“*”中有一段时间,芝生兄工资被扣,三姐家生活非常困窘。一次三姐到我家来,聊起这些事,我便给她钱帮助她。那时一达的工资也被扣着,我钱不多,就给了她一百元。芝生兄工资补发后,三姐硬是加倍还了我。三姐说,幸亏六妹给我点儿钱,要不当时真过不去了。唐山大地震后,我和一达也曾住在北大三姐家的地震棚里。“*”期间,我在三姐家跟她谈宁世、维世的死讯时,难抑悲情,痛哭不已,三姐也哭得伤心。钟璞边落泪边劝慰我们。三姐说:“江青不就是个演电影的吗?怎么能让她出来了?毛主席怎么娶了这么个人?”30年代,三姐就知道艺人蓝萍的那些烂事儿。

从50年代开始,我们跟三姐和芝生兄一直往来密切,我觉得芝生兄这个人,不是那种一脑门子官司的人,而是一脑门子学问,是个真正的学者。他从清华转到北大后,好一阵子不让他教课。有他的课时,学生们都准备着批判这教授。可是,他不论是在逆境里,还是在顺境中,总是那么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样子。我觉得三姐跟他在一起,心也一直很安静。

三姐家1952年住进北大燕南园54号,1957年搬到57号,至今已经半个多世纪了。“*”中,57号曾经又住进来五户。公家把三姐家的客厅中间砌起一堵墙,外间做系里的学习室。后来房子都还了,但这堵墙再没拆,到现在也没拆。

1977年,三姐肺癌病重。我接到钟璞打来电话,到三姐家里去看她。三姐躺在床上跟我说话,问长问短的。我想应该没大问题。后来又接到电话,说病重了。我又去三姐家,带些鲜姜。那时传说姜能止痛,可是定量供应,一家才能买二两姜。第三次,三姐已经住在北大校医院了。她躺在病床上,人变得很瘦,很弱。她看见我,就伸出手要拉我的手,拉住我的手后,就看着我。我看着变成这样的三姐,心如刀绞,不知该用什么话安慰她,只忍住难过,说:“三姐,你会好的……”三姐看了我半天,才声音微弱地说了一句话。她说:“六妹呀,就剩你一个了。”只这一句,说得我心里翻江倒海,撕扯刀割。我那么多姐姐,从此就该一个都没了!我再也忍不住,面对三姐,失声痛哭起来。

从此以后,六姐妹中,真的就剩我一个了。

我说过,我们姐妹有不同的人生道路,但最后看起来,是殊途同归。为什么这样说?因为,虽然看上去曾经追求不一样,走过的道路也相距甚远,但是,不论我们是曾经走上革命的道路,还是适应社会,在家中相夫教子,我们都不同于皇权时代的旧女性了。实际上,我们都找到了生命的价值,也都为国家做了事情。我的姐姐们都很有修养,这是父亲让我们读书的结果。我想,父亲对他的女儿们,一定是满意的。

我和维世一起逃学,一块儿跪着挨训

孙维世是我二姐任锐的女儿,我的外甥女。她父亲是孙炳文。从幼年时候第一次见面,到“*”开始后最后一次见面,我叫过她的小名“小兰”,也叫过她的学名“维世”——这都是她的名字,她却一直管我叫“六姨”。但是,虽然我长她一辈,却只比她大一岁,我们俩是从小一起玩儿的最要好的朋友。

1。 我和维世一起逃学,一块儿跪着挨训

维世小时候常住在外公外婆家,也就是我父母跟前。不管是在河南新蔡老家,还是在我父亲外出做事的住宅,维世都来住过。我是父母最小的孩子,姐姐们都大我许多。她们跟我玩儿,都是哄着我,不如跟一般大的小伙伴儿一块儿好玩儿。而且姐姐们常不在家,我觉得闷。维世生性活泼好动,她一来,我就特别高兴。两个小女孩儿,一会儿悄悄地商量这商量那,一会儿就撒了欢儿地疯跑疯玩儿。

我二姐住在北京的时候,我也随父亲住在那里。我虽然是维世兄妹的姨母,但我比维世的哥哥宁世(孙泱)、济世还小几岁。因为宁世最调皮捣蛋,自然就成了这群小孩子的头儿。于是,我、维世、济世,就都跟着宁世跑这儿跑那儿地玩儿。那时我五姐在北京上学,也住在那儿,她身体不好,喜欢安静,最受不了宁世的淘气。二姐后来告诉我,那会儿,我五姐有病时,只要一听到宁世的脚步声,心里就难受得不行。可想而知宁世有多淘了。谁也没想到,宁世后来能变得文质彬彬、温文尔雅,做过朱德同志的秘书,当过中国人民大学副校长。

一次,孩子头儿宁世带领我们偷偷溜出去,到街上买东西吃,被我父亲发现了。我父亲——维世他们的外公——生气了,厉声说:“你们在街上乱花钱乱吃东西,一点儿规矩都没有!这还了得!都给我跪下!”于是,我这个小姨母,跟我的外甥、外甥女宁世、济世、维世一起,在屋外走廊里跪成一排。父亲骂孩子最爱说“狗东西”,我就跟外甥、外甥女们一起成为跪在那里的“狗东西”,听我父亲教训,谁也不敢动。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曾在陕西做事,带我在西安住过。姐姐们都不在,也没有别的小孩儿,我只好自己想办法玩儿。大人们都睡午觉了,我就拿根棍儿挑着个什么东西,前院后院地跑来跑去,玩儿出一身汗。但还是闷得慌,就老想维世,想让她来跟我一起玩儿。我整天跟母亲喊:“没人跟我玩儿!没人跟我玩儿!”母亲只能笑,拿我没办法。想着想着,有一天,维世真来了。那天,我看见从门里走进来的人群中,有一个跟我差不多高的小女孩。小兰!我太高兴了——又有人跟我玩儿了!

在西安的时候,有段时间,父亲请了位教师,来家里教我和维世读书。开始,我们还觉得新鲜,没两天,就坐不住了。我们俩不想念书,想出去玩儿,就悄悄商量逃学的办法,怎么能不让大人们找到——那时我们常悄悄商量事情。我们不懂得走出院子去,只是在前院后院找地方躲藏。找来找去,找到一处席棚,下边有个破洞,里面可能是个临时厨房。我们俩特高兴,就往那洞里钻。钻进去,俩人并排,头朝里呆着不动。听见大人使劲儿喊我们,我们就捂着嘴悄悄地笑,得意得很,这下儿谁都找不到我们了。可是没一会儿,就听见跟了我父亲一辈子的随从田兴仁喊起来:“看见了,看见了,在这儿呢!”原来,我们俩的四条小腿、四只小脚,都在席洞子外面露着呢。田兴仁哈哈笑着,抓着我们俩的脚,把我们拽了出来。父亲的这位随从田兴仁,一直跟随父亲。我母亲在新蔡县给他娶了媳妇,我管他媳妇叫“田嫂”。田嫂叫我“六妹”。后来田兴仁死了,田嫂改嫁给我大表兄的儿子,她就改叫我“六姑”了。田兴仁把我和维世拽出来后,送到老师那儿。没办法,我俩只好坐下,接着念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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