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玄见此刻的犬叟表情凝重,再无之前的颓废之态,也自不敢言语,垂手敛眉折转而出。
犬叟望着他的背影,苦笑一下,心道,这般良材若不用大锤狠狠淬炼一番,也是难成大器。看来这天赋机缘降下凡尘,也要令人经历一番磨难才能得有所成。目光朝那观想图轻轻一瞥,爱惜之色油生,轻轻抚摸了几下之后才自收起。
龙玄回到大厅之中,只见那画卷排列之巨,足有数千幅之多,实在令人咂舌。虽每幅画卷之前都不是一定有人参悟,却也寥寥散散的有那百十余人正苦思竭虑兀自深悟。
他信步闲游,不想打扰那些精神极为集中之人,便朝左侧画卷而去,那一大片的画卷前都没有人,他便朝那方走去。
一路走一路侧首相望,只见画卷内中门类繁多,应有尽有,有绘的飞禽走兽的,也有山河湖景的,竹林杏园不乏其多,碧水青天不乏其美。他正随意观瞧走动,只见前方竟蓦然出现几个白首之人兀自端坐画卷之前,这几人与其他弟子相隔甚远,想来是不想混入其中,找了这处情静所在。
他本不想上前打扰,可听司徒师叔和犬叟之言,料想这定是犬叟所说那些还有一线之机的年老弟子,心中多少有些好奇,不知是何等画卷能令其一参就是几十年光景,想到这里便自拨步向前。
走到近处,看见那几人头顶白发,背朝自己看不清脸上容貌。只见他们稳坐如山,对着画卷一动不动彷如石像一般。靠近龙玄所来方向的第一位白首弟子似困顿异常,竟在趴在画架上一动不动,仿似睡着了一般。
龙玄轻轻迈过此人,朝其他人看去。只见这几个石塑一般的白首老人都似未察觉他到跟前,头也不回一下,只顾自行参悟。他也不再向前深入,只在第二人和第三人中间站立,着眼投到二人参悟的画卷上去。
第二人参悟的乃是一株青松,只见这松临渊而峙,挺拔英武,高逾数丈,隐隐有几分擎天之态,果然气势不凡。龙玄看了一阵,实难想象这画卷所蕴功法使将出来是何等模样。又将眼朝第三人的画上望去,只见这画上绘着一狐,通体雪白,肋间突刺,臀后拖着三条尾巴高高飘起,身材庞大,宛如猛虎一般。这狐画得极为俊逸,无有诡谲之态却有几分猛虎之状。观看的老者眼神都不自离开一瞬,就那么直勾勾的盯着望。
龙玄看了这两幅图半天,只觉一松一狐彷如实物一般栩栩如生,但除却丹青之术极为高明之外再无其他发现,自觉无趣便自转身欲回。
刚走出两步便觉脚下一绊,他身子一晃差点跌倒,而绊脚之物乃是观画第一人所坐的小凳之腿,这一下误撞,龙玄纯属无意,自己也差点摔个跟头,而小凳上的那老人本趴在画架上被这一绊,竟似没有骨头一绊摔在一旁。
龙玄心中歉意大生,忙去搀扶那老人,却只觉他身上软软的没有一点力气。他心中大骇,急忙伸手去探他鼻息,但觉他鼻下空荡无息,竟已死去多时。再看他面皮之色,已渐渐转为灰色,搞不好都死了一两天了。
龙玄大急,在这老人胸前推拿一阵欲待推宫回救,哪知那老人胸口冰凉,催了几次真气宛如对着铁板行功一般无丝毫反应。
他在这边一折腾,旁边几个白发老人才自转头相望,见他半蹲在地,手揽老人头颈一顿折腾便自个个摇头叹息,却不敢分身起身过来相帮,只轻轻说道:“年轻人,放弃吧,他已经死了,你快去叫人来抬走安葬吧。”
龙玄依言快步而出,一边走一边感叹那几人的冷漠之情,仿佛这般情景经常发生,几人坐在一处,一定有些交情来往,可眼见他黯然死去,却无一人关切悲伤,似乎早已司空见惯。
龙玄找到那人服侍人出恭之人,说明来意,那人领了几个仆厮一并过来,抬了软架将这白首老人用白布盖住抬了出去。那人临走还轻叹道:“唉,参悟这事最耗心血,真是可惜啊可惜!”
一直到来人处置完毕,也不见那几个白首之人起身观瞧巡视,只顾自己眼前之事,而不闻身畔他事。
龙玄有些懊恼,暗恨这些人过于冷血,怎么竟将他人之生死看得如此之轻!这般凉薄无情,修道又有何用,升仙也能怎样?
在他心中,还存在着那修道为人,升仙救民的思想,可是无论他的前世今生,无处不是自私自利,人人为己的天下,无论是在这异界修真世界,还是前世现实世界,都是一般无二。
这般行径性格的人确实只有隐居这一条路可走了,无论他修为多深,道蕴多精,也与周围社会格格不入,互相排斥。
他眼望一个生命就这般陨落逝去,虽与这老人不识,却也难免跟着心伤难过,他随意坐到老者画卷之前,望着那卷中所绘之物默默发呆。
这卷中乃是一个出尘仙女,倒转净瓶朝人间倾洒甘露,那模样像极了圣女山上的塑像。可与彼女相较,此女神情雍和,气质脱俗,满面慈悲,令人看了心中顿增好感。
龙玄实在搞不懂这么一幅慈和悠然的仕女画卷怎么能令人耗尽心血,猝死当场呢?他又望了一阵,自内中看出了几分道蕴,心中思忖,如今还未到聚气境界,虽有这窥法小兆,无奈境界还不行,看了也不能尽得其蕴,不如等升了境界再回来观瞧,想到这里便自收回目光。
他缓缓起身,回望一眼那些麻木之人,暗暗摇头,心中憎恶之意升起,甩开大步朝前走去。走到尽头乃是两阶土阶,之上是一处平台,不知作何之用,索性左右也无有收获便即就此处坐下。
他在这“千幅馆”内四走散心,本为摒除心中杂念以便回去参悟观想图,可这所见所闻,未能令身心明爽,却又增添新进之扰。他举目扫望四周,遥遥看见那稀落人影,只见那些人影都自端坐不动,无趣至极,一时间这偌大厅馆竟似未含一人似的。
想来更烦,他索性仰卧石阶望向穹顶,心中各味交杂。
正在这时,那殓尸之人臂挎篮筐走到近前,见龙玄一枝独秀的不去参悟躺在这里休息,便凑上来轻声道:“师兄为何不去修行参悟,在这里做什么?”
龙玄见他过来,转过头来脸色稍和,终于有一个能说几句话的人了,说道:“没什么,我只是有些感怀人生无常罢了。”
那人似跟谁都熟稔得极快,听他话语亲近,便即挽篮坐在他腿畔道:“嗨,师兄想多了,人固有一死,咱们是宗门弟子,刻苦修行只为长生,可穷毕生之力,真正长生又有几人呢?”
龙玄一听这话霍的坐起,登时觉得这仆厮走贩一般的人竟也不俗,能有如此见地,说道:“你说的话有几分内涵,可我见那老人猝死,众人又视若无物,实在心寒得紧!”
那人笑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你怎知道那年老弟子此刻不是去享福了呢?没准他逝去亡灵就悬在咱们头顶,看着此处这些痴心苦炼的人暗暗嘲笑也说不定呢!有时候,死才能放下心中执念,既圆生时之志,又添来生之机,妙哉妙哉啊!”
龙玄听了这话心中一动,竟觉他的话说的还有几分道理,便自与其攀谈起来。
这人叫阿德,和犬叟一般也是被宗门判定此生参悟无望之人,但自小生长于斯,除留在此处再无他路可走,便在此间为参悟的弟子端茶送水,递桶侍浴,以服侍人为谋生手段,赚取那微薄小利,聊以度日。
聊了半天,龙玄觉此人心性开朗,对任何事都极看得开,虽身份低微,却不以此为耻,活脱脱一个乐天派性格。说了半天,龙玄心情转和,肚中有些饥饿,阿德自篮内取出一个麦饼和一截藕根状的食物递给他。
龙玄知其谋生不易,摸出一块碎金递给他,阿德致谢不已。此处不许人随意进出,所以供应之物也是简陋异常,那麦饼仿似陈年谷物所制入口有一股异味,而藕根状的食物却似这昏幽处自产之物。
龙玄咬了一口那物,却也觉得清脆爽口,虽不甚甘甜,却也有股清香味扑鼻而来。
阿德见他吃得称心,笑道:“这是这内有洞天的特产,名叫幽穴旱藕,虽极常见却也有回元补气之效,你慢慢吃,我去干活了。”
龙玄点头目送他的身影远去,兀自吃了那节旱藕和半块麦饼。吃饱之后,压抑的心情也自好了不少,他脱去布鞋,依旧仰卧在此,心情蓦然开朗,又吃得饱了,不大一会儿便有浓浓睡意来袭,他呵欠连连,翻了个身竟自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