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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园>状元媒自那日 歌曲 > 六(第1页)

六(第1页)

从天津回来的母亲俨然以女主人自居了,第二天一早就进了厨房,金家厨房的排场让母亲暗自吃惊,至少它比南营房隆记小吃店的厨房要大四倍,光灶眼就三四个。锅里熬着小米粥,笼屉里蒸着肉包子,厨子老王在打鸡蛋羹,羹里放了白果、鸡肉和香菇。母亲问是给谁做的,老王说西边的二娘,母亲问老王一个月要买多少米,多少面,油、肉、菜的开销是多少,老王说府上的一切开支都是二娘管着,每月到了一号,刘妈就会把钱送过来,逢有另外开销,临时另外加钱,算得很清楚。母亲问刘妈是谁,老王说是二娘屋里的,叫刘可儿,跟着二娘一块儿嫁过来的,名为下人,实则是个女管家,屋里屋外,大事小事她全张罗……

正说着,刘妈进来了,还没迈进门槛就说,老王,大早晨起来你就嚼舌头,二娘可是有日子没吃卤口条了,正念叨着呢。

老王赶紧解释说,太太这儿正问每月的开销呢。

母亲一看,进来的就是那天夜里在门口堵她的“夫人”,敢情不是什么“张芸芳”,竟然是女佣刘可儿,就觉着她有点儿欺主拿大。不客气地揶揄说,我以为您是夫人呢。

刘妈是何等聪明的人,立刻听出母亲话里的意思,接过母亲的话说,我怎么敢称夫人,一个下苦的使唤人罢了,不是我们家小姐身子骨不争气,我可不愿意替她揽这一摊子,太太来了最好,来了也尝尝宅门里过日子的难处,跟小胡同里五斤面,二两油的日子是没法比的。

刘妈话里带刺,第一层意思说明了张芸芳也曾经是大宅门的小姐,她本人是跟着小姐过来的,是随时要维护小姐利益的娘家人,不是一般女佣;第二层意思是贬低母亲的出身,话里话外透出了对南营房穷丫头入主金家的不满。

母亲这时候满意极了,因为刘状元的话在此刻得到了印证,妾就是妾,不能扶正。母亲还特别注意到了大家称她为太太,将西院的张芸芳称为二娘,就是说二娘到什么时候都是二娘,不会变为太太,尽管她为金家生了那么多儿女,原则上说都是替嫡妻生的,自己没有抚养权,可不么,就是那位有权有势的慈禧老佛爷,够厉害的了吧?生了儿子不是还得交给东宫慈安养着!既然如此,那么这一院子儿女,她就是他们的妈,亲妈!

三十岁的母亲在金家找到了母亲的位置,媒人刘春霖在替父亲选择继室时,没给父亲找个撒娇犯嗲的小美眉来,也没给父亲找个徐娘半老的准老太太来,三十岁,既是母又是妻,合适。

状元考虑得很周全。

母亲等着西院的张芸芳来“请安”,却一直没见那女人露面,刘可儿见天到厨房端饭,花样翻新,翻得老王有黔驴技穷之感。细细算来,母亲嫁到叶家一个多月了,一个月来她竟然没见过张芸芳一面,那位懂得四书五经的小姐,难道不懂得这规矩?

母亲跟她的兄弟商量,陈锡元不会引经据典,只会从他的认知范围找经验,陈锡元说为这个他特意又看了回《大登殿》,那里头交代得很明白,是代战公主给王宝钏先行礼请安的,王宝钏端坐在椅子上就没动窝,代战见过礼后,王宝钏才过来搀扶,两个人“呀呼咳咳”地寒暄了半天。目前西院的就是代战公主,咱们是王宝钏,尽管咱们晚到了“十八年”,咱们也是老大,老大自然要端着,本来人家就看不起咱们,咱们不能从一开始就跌了份。

母亲认为她兄弟说得有道理。

父亲的几个儿女都在外头上学,大部分住在学校,老大工作了,老大回来的机会最少,平时跑进跑出的只有老五,老五学校离家近,又不把念书当回事,他的影子在家闪得最多。

这天,看门老张领进来一个巡警,巡警提着老五的书包,说是在巡警阁子里发现的,一看是金家五少爷的,给送了来。这时候的五少爷正在学校“上学”还没有“下课”。老张对母亲说,这孩子得打,要是他阿玛在,非得扒光了衣裳在院里晾他的“大白菜”不可。“晾大白菜”是父亲整治他儿子们的绝招,无冬历夏,儿子们犯了大错就得脱得一丝不挂在院里罚站,光屁眼子让人参观的滋味不太妙,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知道害臊,所以谁都尽量不犯错。老五没记性,仗着他下头的兄弟老六八岁死了,很有倚小卖小的劲头,大错常犯,小错不断,他的“白菜”就晾得最为频繁,动辄便被责令到前院影壁前头站着。好在他不在乎,他说他身上的零部件大伙都很熟悉了,故宫里的宝贝皇上还得时不常从库里拿出来看看呢,金家也是一样,要不大伙忘了这个宝怎么办。

老五是天黑以后回来的,弄回一条白卷毛狮子狗,一进门老张就给打了预防针,说巡警来过了,书包早送回来了,留神太太的鸡毛掸子,还说后妈打前妻的儿子会往死里打。有出戏叫《芦花记》,《芦花记》就是后妈给前妻儿子拿芦花絮棉袄,看着蓬松,其实屁事不顶。老五问老张有止痛片没有,若有他先吃两片预防着。老张说他本人用不着挨打,也从不预备那东西。老五说那有点儿遗憾,便夹着狗一边往里走一边解纽扣,那些纽扣是母亲新给装上的,解起来挺费事。老五随走随脱,走到后院身上已经一丝不挂,只剩下耳朵上带着的兔毛护耳了。老五隔着门帘朝里头喊,额娘,今天站几十分钟?

母亲一看老五这样,忙不迭地从屋里奔出来,不容分说就往屋里拽,让大兰快点儿沿来路去找衣裳。其实不待母亲拽,老五和他的狗已经就势钻进了门帘子。母亲顺手抄来一条毯子就往老五身上披,嘴里心肝肉地念叨,绝口不提逃学的事。老五摸着母亲的脾气,得寸进尺地说,额娘,您不打我吧?

母亲说,这算什么,那个陈锡元耍的花活能当你师傅,他往狗尾巴上拴了一挂鞭,点着了扔戏台上去了,戏台上正演《武松打虎》,景阳岗上又冒出一只带响的狗,上窜下跳,你瞧这乱吧。还有一回在滥葬岗捡了个骷髅,将鼻子、眼里插上葱蒜,浇一泡热尿,往远处一扔,那骷髅就追着他跑……

老五说,骷髅真的会追人?

母亲说陈锡元说能追大概就能追。老五便对陈锡元十分的敬慕,说陈锡元来了一定要母亲帮着引荐,让陈锡元带他上滥葬岗去。老五说他看母亲寂寞,上狗市给母亲挑狗去了,花一块大洋买了条小京巴,抱回来给母亲做伴。上回原本说送鸟的,母亲屋里有黄猫,怕猫把鸟吃了,就换了狗。母亲夸老五仁义,老五越发得了便宜卖乖,说话舌头也短了许多,说在狗市上来回走了好几趟,才挑出这只来,这只的名字叫玛丽,是他给取的,跟东正教蓝眼睛的修女玛莉是一个名儿,他喜欢那个洋玛莉,还跟洋玛莉亲过嘴儿。说着说着竟然和玛莉一同爬上了炕,盖着毯子,靠着被卧垛,伸着腿,舒服得不想走了。母亲告诉大兰,让老王给做碗热片汤来,要多搁胡椒多搁醋,老五补充说,用羊肉汤炝锅,起锅撒香菜!

没一会儿大兰就把片汤端来了,学厨子老王的话说,老五没光眼子站影壁还喝热片汤,邪门了!

老五吸溜着热汤说,金家改章程了!

看老五满头热汗地吃片汤,母亲问他回来怎不往西院跑,老五说二娘不管我们的事,母亲说,不管事她干什么?

老五说,看书。

母亲说,还有那个刘可儿呢?

老五说,她的心思全在她的小姐身上。

母亲说,怎的不见你二娘出来?

老五说,二娘要能出来就好了,二娘病了。

母亲问什么病,老五说他也说不好,老在炕上歪着,光吃好的,不长肉,怕风、怕光、怕响动,还怕生气,知道么,我就是把房点着了谁也不敢告诉她。

那天晚上老五和狗玛莉就睡在了母亲炕上,母亲看着酣睡的老五和狗,想及西院生病的张芸芳,觉得自己应该拿出当家主母的气度,不能让人看底了南营房的门槛。

母亲第二天一早就到西院去了,她不能跟个病人较劲。

西院门是个月亮圆门,内里有四扇绿漆木头影壁,写着“四季平和”几个字,这几个字是张氏母亲写的,一直保留到“文革”以后,直到盖防震棚时才被拆了挪做它用。影壁后头是一架凌霄,因为是冬天,架上光秃秃的看不出什么意思,枯枝你缠我绕地理不清头绪。北屋前头有两棵桂花树,桂花是南方的树,长在北京十分难得,据说是张氏母亲托人从老家弄来的,盼的是她将来的儿女们能“攀云折桂”,像她的先祖一样也当文华大学士。

院子里很安静,悠悠的小风中弥漫着一股熬中药的气息。右手一溜五间北房,西边是三间厢房,没有廊子,台阶也不高,窗玻璃很大,挂着窗帘。

没等母亲上台阶,棉门帘一挑,刘妈迎出来了,脸上稍稍有了点儿笑意,说正跟小姐念叨太太呢,太太就来了。母亲说才听说二娘身子骨不好,早该过来的,真对不住二娘。说着两个人进了里屋,母亲看见南炕上半卧着一个老太太,老太太的炕头枕边堆了不少书,屋里没有多余摆设,靠墙全是从地到天的书格子,格子里装的依旧是书。这些书是父亲的,更主要是二娘的,因为除了这个病歪歪的老太太以外,别人几乎从未触动过它们。1966年“文革”之初,为了怕这些书招来麻烦,我和老七花了半个月时间捆扎,借了废品站的平板三轮,每天蹬着车去卖“废纸”,先先后后卖了三百块钱,四十多年前的三百块钱哪,那得多少“废纸”啊,那时候论斤卖,五斤二分钱。

回过头再说母亲们,炕上的老太太满脸褶子,脸和头发都是白的,嘴唇没有一点儿血色,瘦得几乎是皮包着骨头,母亲明白了,这就是张芸芳,就是刘妈一口一个叫着的“小姐”了。说这个“小姐”七十了,大概没人怀疑,说“小姐”是那只逃窜兔子的妈,大概也没人怀疑。

见母亲进来,张芸芳往起坐了坐,刘妈从后头用枕头戗住,又用小梳子把那有限的几根白发梳理了一下,张芸芳这才正对母亲说,衣冠不整,以这个模样见太太,失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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