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个稚嫩软侬的声音接随响起,“秦姑娘,我家公子其实…是‘后会有期’的意思呢!”
闻言,那白衣之人转头嗔怪地睨了那男童一眼,那男童立即噤声直立,但其眼中的笑意却无从掩饰,光彩明眩。
我不知自己是如何再回到马车之上的,耳中只闻马车急速赶走的颠簸之声——辘轳轻碾土尘,飞扬弥漫,连贯沉复,时间似乎静止不前,雅卿和秦磊的疑问也如同过眼烟云。
脑海混沌迷胀,久久无能光复,世物皆为虚无,只剩余一张明月般皎洁莹泽的面容,在我耳边不断反复低语——我叫子湛,韩子湛,后会有期,后会有期,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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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得知那俊逸翩跹的白衣男子唤作“韩子湛”后,心中梦境般缥缈不实的虚幻感怀逐渐被我撇弃——
那方绣工精湛的紫色锦帕,那卷质地上乘的宣纸卷轴,那阙婉转优美的紫妍茶诗,那枚鎏金嵌兰的琉璃锦盒以及盒中搁置的馥郁幽醇的茶品“翩婷”,自然而然地超越一切繁华珍奇成为我的心头至爱,我反复不断地触及、鉴赏、品析,思绪愈发平和,容音越加静纤,心中则无时不刻不暗暗期待着与韩子湛的再次相逢。
或许是心情愉悦有加,只觉得世间万物都在突然间着染了一层明丽耀眼的浮色,如同箫钟笙歌、昙花幽香,又仿若空谷瀑鸣、碧海微澜,难以言表,我静看诺大幽深的将军府邸,槭树红盛,冬梅虬折,娉折湖竟也于顷刻之间脱去了寂凉,情趣横生,美丽妖娆。
当我独自在惬意中徜徉游曳之时,雅卿那秀美的容颜则在日复一日地凋零黯淡,然而被喜悦欢快深深蒙蔽的我却生生忽略了她那日益恍惚且心不在焉的举止,以致于后来的莫大变故让我更为噬心惊痛,久久无能接受。
陈沅江大军抵达辛郡已经几近一载,虽物资军饷匮乏,但陈沅江却在劣势上开辟了契机,其坦然指挥,运筹帷幄,不久便在与丁零的第一回合之战中取得大胜,歼敌九万有余,使得军心大振,浩荡激扬。
当边关的捷报自远方传来之时,我正在藏心阁内仔细用心地临摹韩子湛赠予的诗作——韩子湛的笔墨甚好,飒爽温婉,劲锋游转,如他雅惠出众的风仪般令人沉迷神往,看着宣纸上渐成轮廓的相仿字迹,我阖身俱被一种悠扬跳跃的乐章歌赋密密包围笼罩,轻快而又流畅,待讯息之喜报传来,我心中的暖意温馨则更为浓盛稠泽,遂抬头对静侍于一旁的雅卿道,“备好车辇物资,翌日我要往沁凉寺礼佛还愿。”
礼佛还愿?
我不禁暗暗嗤笑自己的狡黠借口,景浩廿三年的此时于沁凉寺的后山之梅林深幽处初遇韩子湛,如今故地重游想必是…别有另一番的情怀滋味罢?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马车驶在去往沁凉寺的京道上,街道喧哗噪杂,但却栉次鳞比,我习惯性地透过窗格观视窗外那澄澈透明的蓝天浮云,茫茫思绪却被雅卿的疑问声拉回,“咦?小姐,那…不是陆公子吗?”
我正神看去,一袭白衣的陆文航长身玉立,气质鲜明,现下正醒目张扬地在街市上行走,稍时,其却在一衣绚香绕、红灯高悬的酒楼前顿然停立,只见他用绘扇轻抵鬓额,眯眼仰看匾额片刻,继而洒脱翩翩地踱了进去。
我疑惑地再定目视去,顷刻,心攸地一沉,接而无尽无边的鄙夷之感齐头并发——那栋酒楼并不是别处,却是宛城著名的青楼“飘香阁”。
“这,小姐,陆公子怎是…去了‘飘香阁’?真真令人匪解失望。”雅卿看着我,疑惑且忧虑地嗫喏问道。
我不语蹙眉,心中却愤懑难平,陆文航的狂骜不羁一直为自己所欣赏赞就,因陈念娉而与其争执后虽极少再见之于他,但对其的评价却不曾因此而低下,然今日竟见他光顾如此芜杂粗鄙的烟花之地,心中不免惊讶且难以接受。
我讽讥地看着“飘香阁”那刺眼的浸淫着奢靡污秽的牌匾,心中的坚硬冰凉一点一点垒筑成墙,始终不愿再想起陆文航一丝一毫的明朗清扬。
然而,如若彼时我能记得陈沅江的劝解——“用目观物只了浮表,用心视物方能晓其真相”的道理,如若那时我能再耐心地看解下去,我就会明了陆文航在踏进“飘香阁”之前的犹豫不决、踟蹰沉痛以及彷徨无奈,但是没有,我只是冷冷地吩咐秦磊绕道行驶,此后对他亦是避而不见。
我高傲地蔑视着一切,殊不知此举动致使我和他之间的误解愈来愈深,甚至后来当我已然虚空病重,我也是断然否决蕊欣极力地找寻于他并为己医治。
漫步于沁凉寺后山的梅林深幽处,我心情柔絮,甫才那郁结不快亦渐渐消散而去。
我喜观景,无论是秦月山庄的茶园梦湖,还是娉折湖面的扶柳残荷,倘或是这片曼妙婆娑的浮丽梅丛,都能触发我心海深处的柔胰恬淡,让我深深沉醉徜徉。
静观沉迷间,一首悠扬清脆的箫声穿透梅丛破空拔起,醉然蔓扬,如同悠悠梵音,我仔细闻之,却猛然一怔,吟奏者吹阅的竟是母亲常常弹奏的曲子——
“思念”。
循着箫音,我在梅丛中来回奔走张望,惶然焦虑地觅寻那吟奏之人——此人竟能将“思念”吹唱的如斯熟络流畅、缥缈静空,确实令我惊异非常,究竟乃为何人吹奏?我甚为好奇顾盼!
屐履踩过厚厚的素洁皑皑且影蕴着耀眼光泽的雪层,发出“丝丝”的连续声音,在空旷罕迹的梅丛中竟是如此撼然动魄,我不由得深吸了口气。梅林中的箫声愈为清晰婉转、情怀邀卿,以此看来,那吹奏之人定是在不远处徘徊游倘。
正思量间,箫音却突然变改了节奏——迷乱难察,袅袅茫茫,渐渐幻化为烟尘幻雾,杳杳不查,我不禁气馁地停滞下来。
刻时,有微凉的细风徐徐拂来,吹舞起花枝上的簇簇梅朵,霎时,一片浮丽明莞的海洋在眼前跌宕起伏,层层融波,而伴随风的吹袭,则有片片落英从梅花枝桠上散落而下,飞曳扬动着纷纷飘洒粘附在雪层、发缕和披衣上,变化成点点淡欣素雅的缀饰。
我静静地仰头望视着如此秀美纯然的温馨景致,心中却并无欣喜之感,默默地踏过这一地的冷香芳骸,却苦笑不已,我竟…又在梅林丛中迷失了方向!
雅卿和秦磊此刻并不曾跟随,这是我的故意,亦含纳着我的私心和希冀——我渴盼着再见一个人,一个疏离难解却屡次赠予“合宜之物”于我的清冽之人,一个既可漠然亦可温润的绝世之人,可花开有期,人却难逢。
梅的幽香缕缕涌来,让人顿感清醒,我不禁回神并整理了番心绪,怅然寂寥地收起心房中那凝结沉郁的残凉空落,继续向锦丽如梦的幽深虚幻中行去。
延顺着涓涓流潺的山间小溪缓缓而下,心中的苍茫始渐渐消散,我环视着周遭的盛华逶迤,平和闲适之情亦逐渐相随,蓦地,前方不远处的奇异景象让我生生地顿住了脚步。
一白衣袂袂的华服男子正迎风而立,身姿挺拔卓然,有道不尽的晴朗出尘——正是我此行寻盼的最终目的,韩子湛!
待从惊诧中醒悟过来,心中所有的寂落瞬刻间统统消逝,无比的喜悦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