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母亲,妈妈曾给予我许多的爱和温情,但很显然,她不是从自己父亲那里学到这些的。
尽管只聊了四十分钟,他还是站起身来,结束了我们的谈话:
“实在是抱歉,我的客人很快就到了。”
在黑暗的走廊里,他示意我等一下,然后从旁边的一个柜子里拿出钢笔和墨水。他蘸了蘸笔,在一张卡片上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
“请不要不请自来了,如果你有什么问题,给我打电话吧。虽然听起来有些伤人,但没办法,我们是一家人,但我们永远也无法团聚在一起。蒂尔德和我已经习惯于没有彼此的陪伴了。这是她自己选择的生活,作为她的儿子,你也得习惯。”
我走到自己的车旁,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农场。我的外公站在窗口,他放下窗帘,算是和我告别。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们从此相见无期。我拿出车钥匙,注意到自己的手指上沾着墨水,他的卡片还握在我手里。在阳光下,我发现这墨水并不是黑色的,而是浅棕色,和妈妈写在旧文件上的日记一个颜色。
在旁边的小镇上,我找到了一家家庭旅馆,这是附近唯一可以住宿的地方。我坐在床边,仔细地观察着被墨水弄脏的拇指。外公的敌意并没有出乎我的意料,我无法接受的是他记不起来弗莱娅的名字。最后,我抛开脑子里纷繁复杂的想法,仰躺在床上。几个小时后,我在黑暗中醒来。望着眼前陌生的房间,我彻底迷失了方向,我拿起身旁的物品,试图想起身在何处。
我洗了个澡,用冷掉的土豆沙拉、黑麦面包和奶酪作为晚饭,然后打电话给爸爸。他还不知道妈妈和那个年轻雇工的往事,他和我一样,对外公的记忆力表示了质疑,妈妈当初告诉他的也是弗莱娅和雇工谈恋爱。我向他打听了妈妈曾经上学的学校名字。
学校坐落在小镇的边缘,校舍是新建的,过去的老房子已经被拆掉了,这让我有些担心,毕竟早已时过境迁。学校已经放学了,操场上一个孩子也没有。我本以为大门会被锁上,没想到它一推就开了。我在走廊里徘徊,感觉自己像是个入侵者,或许我应该试着叫人来。这时,我听到了微弱的歌声。我循着声音走上楼。这是一个课外兴趣班,两名老师带着一群学生在练习唱歌。我敲了敲门,对他们解释说,我来自英国,我母亲四十年前在这里读书,我现在想来寻找关于她的信息。老师们都很年轻,只在学校工作了几年。他们解释说,因为我没有得到学校的授权,不能查看档案记录,所以他们也帮不了我。我感到很沮丧,站在门口,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其中的一位女教师对我很同情,她说:
“我们这儿有一位教师从那时起就开始教书了,她现在已经很老了,但她可能会记得你的母亲,或许她愿意和你聊聊这件事。”
她给了我一个地址。那位老师的名字叫凯伦。
凯伦住在一个小小的村庄里,我猜村子里只有不到一百栋房子,还有一家商店和一座教堂。我敲了敲门,门开了,这让我松了一口气。退休教师穿着针织的平底鞋,身后的屋子里传出新鲜出炉的面包的香味。我刚刚提到妈妈的名字,凯伦就反应过来了:
“你是蒂尔德的儿子吗?”
“是的。”
“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我告诉她这要花点时间来解释。她要求我出示一张妈妈的照片。我从手机里找出一张春天时的照片给她看,那时妈妈还没有到瑞典来。凯伦戴上眼镜,仔细地看着照片上妈妈的脸,然后说:
“她出了什么事吗?”
“是的。”
她似乎并不惊讶:
“进来说吧。”
她的家里很暖和,但用的不是外公农舍里的那种电暖气,而是客厅里熊熊燃烧的壁炉。炉火给人一种温暖而亲切的感觉。屋子里摆放着手工制成的圣诞饰品。这时,我才反应过来,外公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圣诞节的氛围,甚至窗台上都没有摆上蜡烛。客厅的墙上,挂着她儿辈和孙辈的照片。尽管她告诉我,她的丈夫去年就去世了,但这个家庭里依然能够感觉到生机和爱意。
凯伦给我倒了一杯加蜂蜜的红茶,在倒茶时她一声不吭,我也只好耐心地等待着。我们坐在炉火旁,蒸汽从我被雪打湿的裤脚上升腾起来。像在辅导学生一样,凯伦告诉我不要着急,把一切都从头到尾讲给她听——这让我想起了妈妈的叙述方式。据她说,蒂尔德曾是她的第一批学生。
我讲述了妈妈的故事。讲完后,我的裤子也差不多烤干了。我对她解释说,我来到这里是为了检验自己的理论,我认为,弗莱娅的死亡——不管是意外还是谋杀,对妈妈的病情都是一个决定性的因素。凯伦盯着炉火,说道:
“蒂尔德对田野的热爱超过了我教过的任何一个学生。她宁可待在树上,也不愿意在教室里读书。她会到湖里去游泳,她知道如何采集坚果和浆果,听说她对动物也非常有一套。但是她的朋友很少。”
我问道:
“除了弗莱娅?”
凯伦转过头,直视着我说:
“我们那时没有叫弗莱娅的学生。”
在满月的照射下,我又回到了外公的农场。我远远地停下车,这样他就不会听到发动机的声音。我穿过白雪覆盖的田野,走到他家附近的树丛中。妈妈曾说过,她和弗莱娅在这个地方搭建过一个窝棚。就是这儿了,一百多棵松树长在苔藓覆盖的巨石之间,一块无法耕种的荒地。这里没有搭建窝棚的痕迹。虽然妈妈讲过,她曾经爬到树上去窥探弗莱娅家的农场,可我在周围并没有看到任何建筑。不管怎样,我还是决定像妈妈那样,爬到树顶去看看。松树的枝干呈直角排列,就像天然的梯子,非常容易攀爬。但是爬到三分之二处的时候,树枝就变得太过脆弱了。我只好坐下来,看着周围的风景。我发现自己错了,不远处的确有一处建筑,不过比农舍要小得多,被厚厚的积雪掩盖起来。从高处望去,我只能看到屋顶的房脊——就像白色的毯子上被划开了一道黑色的口子。
我从树上爬了下来,那栋建筑又一次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我沿着崎岖的道路向它走去,没过一会儿,我已经能够看见积雪中的木头围墙了。它是用银桦木搭建的。根据它的大小,我猜测这里应该是一个工具棚或者操作间之类的地方,可能和外公农舍的排水沟连在一起。屋子的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锁。我用钥匙圈拧开了门框上的折页,拿下挂锁走了进去。
月光被隔绝在小屋的外面,我第一次拿出了自己的手电筒。随着光柱的亮起,我的面前出现了自己扭曲的形象。我被吓了一跳。我定睛一看,原来面前立着一个硕大的钢桶。在光线的照射下,我的身影映照在上面,显得又粗又矮。这个小屋是外公收集白色蜂蜜的工作间。屋里唯一的装饰就是墙上挂着的一座精致的报时钟。它已经停了。我摆弄着挂钟,直到它重新开始运转起来。钟面上有两个小门,一左一右,高低错落。当钟敲响的时候,门就会打开,从里面弹出两个小木头人,一男一女。那个男人站在高处,低头俯视着女人,她则向上仰望着他。我本能地在心里替他们把对话补充完整:
嘿,上面的人!
嘿,下面的人!
两个小人儿回到了钟里面,小屋里又安静了下来。
绕到钢桶的后面,墙上钉了一根钉子,上面挂着外公割蜂蜜时穿的防护服。衣服是用白色皮革材料做的。我把手电筒放在地上,依次穿好衣服和裤子,戴好手套,最后扣上带有黑色防护网的头盔。我转过身,观察着自己在钢桶上映出的样子,弗莱娅曾经描述过的巨魔形象出现在我的面前,恐龙般的厚皮、苍白的手蹼、长长的爪子,脸上长着一只巨大的黑色独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你。
我脱下衣服,独眼巨魔的形象消失了。我陷入了沉思。思考本身就是一种情感,一种有意识的心灵升华和宁静。不过,紧接着,我在房间的后部发现了一道锁起来的门。我立刻把这份宁静抛在了脑后。我用厚重的靴子踹着大门,直到把门框踢裂。我走进门后的房间,手电筒的光照在地面的木头碎片上。屋子里摆放着锯和凿子——应该是外公用来维修蜂箱的工具。这也是他制作报时钟的地方。地板上还有几个没做完的挂钟,以及一堆半成品的木坯。木板上雕刻着凸出的面孔图案。我伸手拿起其中的一块,手指摩挲着那长而弯曲的鼻子。有些面孔看起来很友好,有些则正好相反。还有的属于某些奇异的生物——你很难想象,它们是出自我外公之手。这是一个充满了创造力的空间,在这里,他把自己与外面的世界隔绝起来,尽情地表现自己的个性。我蹲下来,捡起一块粗糙的圆盘形木板。
我不知道外公在门口站了多久,但我知道他在看着我。虽然没有回头,可我能感觉到他已经来了,或许是被我踹门的声音惊动了吧。我不紧不慢地检查这个工作室,心里想象着,很多年以前,他就是在这里恐吓和诱骗妈妈的。现在,他又把这一切推得一干二净。我用力掰断了手里的圆木盘,感觉着木头碎片扎在皮肤上的刺痛。这时,我听到他关上大门的声音。
我转过身来,举起手电筒。他挥动双手,遮挡着自己的眼睛。我放低手电筒,拧动手电筒的头部,光线开始发散,射向四周,这样我们就可以看见彼此了。外公居然还穿着那套西装,即使在深夜,听到有人闯入农场,他还是要套上西服再出门。我对他说:
“是你带妈妈来这儿的。在这里,她不是蒂尔德了,你给她起了一个新名字,你管她叫‘弗莱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