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杜三思看着遥遥山峦越来越模糊的轮廓,风景如画般不大真实的异界景象,双手撑在膝盖上沉吟片刻,“万物自然太大了,我眼界可没这么大,我就看那山上雪,想起两句诗。”
段三郎直接趴在了车顶上,低头朝下看,“什么诗?”
冷不丁眼前落下一缕发,杜三思吃吃笑开,大着胆子一戳段三郎眉心,将人脑袋推上去,“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我在亓官字帖上瞧见的。”
段三郎脑袋一歪,回望段久,“爹,你说呢?”
话一出口,杜三思就眼皮一跳,心道不好。
她下意识看向周家兄弟,这两人果然笑容收敛起来,目光一对,忧虑重重。左右两旁的羽林卫更是讳莫如深,看向段久的眼神都带上质疑怜悯。
些微静默之后,段久低声叹道:“本官就只看见一条路。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临安了。”
压抑着眼中情绪,段三郎冷下脸,“又不是没长腿,想回就回呗。”
真是孩子话。
几乎所有人都是这么想,除了段三郎自己。
他莫名烦躁,一语不发地躺在车顶上,看着头顶阴云沉沉、天光晦暗,凛冬的气息无孔不入,钻进他的四肢百骸,段三郎突然发现,自己有些想临安了。
他没有出声,气氛自然而然地就沉了下来。
入京尚有大半月,未知寒冬的朔气与无情的时光能否磨平尖锐的棱角?
段久满心抑郁,忽地念起那年段三郎出生的情景。
他挚爱的女人在产房中凄声哭嚎,撑过艰难的十月怀胎,女子坚韧的内心渐渐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而忘记了那场让人愤恨难堪的意外,从死气沉沉变成生机勃勃几乎耗费了段久前半生所有精力。
他本以为生了孩子,一家三口就可以过上平安顺遂的生活,他们愿意接纳这个不该出现的孩子,从来不曾想过祸及无辜幼儿。
他们最终做到了,可命运的残酷与顽劣就像永远体会不到大人艰难的孩童,伸出手,不是要索求安慰,就是要赐予灾难,叫人心惊胆战。
人间处处欢声笑语,偏让他们乐极生悲。
孩子的出生夺走了他的挚爱。
段久本来想把这孩子丢了,或是溺死、掐死,再或者远远送走,眼不见心不烦,不要再看他一眼、听他一声哭号。
可最终他还是下不去手,他看着满屋子的婴孩小衣,看着那皱巴巴水嫩嫩连眼睛都睁不开的弱小生命,年轻的他喜欢抚摸那颗红润光泽的朱砂痣。
在对上孩童纯净幽黑眸子的刹那,他决定铤而走险,忍受命运的不公与残忍,将孩子养在身边。
可命运依旧没有放过他。
他日日看着这孩子长大,见他越长越像那个人,头上的白发也与日俱增。
这孩子熨帖了他孤独的心,却又带着强烈的另一个人的气息,而最终这股气息招来了不该出现的人。
段久其实早就料到有今日,但从来没想过,这一日会来得这么快。
他看着少年修长的四肢,还有从母亲那里继承而来的眼角红痣,心中一阵沉痛。
他自认一生对上忠心耿耿,对友推心置腹,对民秉公处事,从不欺上瞒下也不谄媚逢迎,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却为何落得这个下场?
段久苦思不解,不禁又念起了段三郎的母亲。
他有种预感,或许两个人见面之日已经不远了。
马车渐渐出了山谷,距离红花镇越来越近,被高山围困的红花镇种满红梅,如一个个红妆仙女,静静恭候着他们,让人一脚踏进去,犹如置身仙境之中。
傍晚时,云雾骤浓,似如蛟龙出海、火凤冲霄,疾风吹云破雾,在一片迷障中开辟出一条逶迤小道,红花镇官驿到了。
官驿前有挑担的生意人,还有吹拉弹唱的歌者舞者,七八名红着脸庞的小孩子正围着梅树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