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如赭,白霜绕梁。
洁白无瑕的霜花自天空飘落,未知何时就要演变成漫天大雪,以皑皑之姿,覆盖这浩浩临安。
雅客红着脸摇摇晃晃走出了三娘酒馆,临头撞着霜冷,轻轻打了个冷颤,又傻乐着被朋友接走,笑声如潮。
临安的夜市已经挂上了游龙一般的灯海,这个入冬的夜晚似乎格外安静。
段久已经喝醉了,醉得什么时候摘了斗笠都没发现,手里抱着段三郎嚎啕大哭。
亓官三人吃了饭,才收拾好桌子,就拿着笔准备写字,笔墨未落,那角落里突然传来一阵哭声,叫三个人吓了一跳。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哇啊……我的儿子,我的……”
段久那精心梳理的胡须已经乱成一团,被油脂跟茶水打湿,也许还有他的眼泪。
段三郎黑着脸想把人推开,“行了啊,丢不丢人?你好歹一个临安知府,能不能给自己留点面子?!”
“我的儿子……”段三郎哭声嘶哑,像受了委屈的孩子,用力震出哭声,胸腔都在抖动,整张脸涨红了,“儿啊,三郎啊,爹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啊!呜呜……”
男儿有泪不轻弹,段久眼泪不值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伤心到了极点,痛到了无法自抑的地步。
段三郎掰了一会没掰动,索性放弃,站在他面前低头盯着他那头黑白参半的头发。
好像短短几日,这头上的头发又多了好些。
段三郎犹豫了一下,将旁边的烛火捏灭,伸手替他拢了拢旁逸斜出的发丝,伸手按住他的肩膀,瞳孔也随即暗了下来。
“别哭了,”他说,“你也是我唯一的爹,行了吧?”
段久哽咽了一下,抬头看看段三郎,目光触及那张脸,又忍不住哭了起来,“我的儿,我的儿……”
夜色染黑了他的瞳孔,杜三思本想上前,却无端觉得那一片有一道旁人看不见的气场,将所有人都隔绝在外。
他们是父子,她只是外人。
杜三思止步,回头坐在三个孩子身边,摇头让他们被说话,安安静静给他们指导写字。
王勾小心翼翼问:“姐姐,知府大人为什么要哭啊?他遇到什么伤心事了吗?”
“嘘,别问了!”周旦旦瞪他,“那是哥哥的家事,好好练你的字,你管别人干什么?”
亓官虽然好奇,却始终沉默不语,只是用余光不停盯着那边,心想戏文里都说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不用问,段大人肯定是伤心极了,才会哭得这么失态。
杜三思有些发愣,她没有爸妈,孤儿院里的生活老师跟校长虽然关心他们,但这么多孩子也不是每个都能照顾到的。
而且她还不聪明,不像其它孩子一样学习容易,会举一反三,她读书识字的时候,只能死记硬背,说话又结巴来领养的达人们都看不上她。
她不知道如果自己有爸妈会是什么样子,应该会很自信的吧?像段三郎一眼,举手投足都带着说不出的底气,永远都不怕自己失败之后没有退路。
但她从没想过,父亲也可以抱着儿子哭成这样的,而段三郎面对段久,也似乎有着异于寻常的耐心跟温柔。
那种亲人之间的羁绊,单单是远远看着,就让人动容。
杜三思抿了下唇,想起原身的爹娘,记忆里那些宠溺和乐的画面,始终属于另一个人。
“……别说话了,写你们的字。”杜三思揉了把王勾的脑袋,“今天写好了,过些时候我们放假,姐姐带你们去郊游。”
三人眼睛顿时大亮,郊游!
角落中,哭了个天昏地暗的段久许久才缓缓收住声音,一身醉醺醺的气息却冲得段三郎鼻子难受。
“老大不小了,还好意思哭,”段三郎不轻不重地冷哼,“发酒疯也不挑个地方,不怕别人笑话?”
段久脑袋昏昏沉沉,就觉得自己好像很久都没有这样醉过了,坐在椅子里都跟踩在云团上一样,四处找不到着力点。
“别闹了,爹,”段三郎的声音也像是从酒坛子里传出来的,嗡嗡的,在耳边响彻千遍余音,“我送你去休息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