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永夕
尉迟度坐落在后井胡同的宅邸一到夜晚便犹如龙宫月殿,错落的灯火照耀着层层高楼杰阁,一路上皆是刻画雕彩、流碧飞丹。大轿从偏门入,过了门楼便卸在轿厅,改换一停二人抬的小轿,又经过几重院落,方才把白凤送入了尉迟度的寝殿。
一众小太监早在丹墀侍立,当值的太监驾轻就熟,先引白凤去侧殿沐浴,末后她便被一丝不挂地裹入了一件丝袍。总之除了赤条条的她自己以外,一概身外物均不可带入正殿,但殿中另有她专属的衣箱与首饰柜,随季更新,应有尽有,亦有专服侍她的使女们,拥上前来为她熏香梳头、敷妆更衣。
白凤命她们为自己绾起一个低低的平髻,乌碧云丝间只斜扎一串鲜珠兰,淡扫蛾眉,薄施脂粉,罩起一件结着细珠璎珞的真红纱褙子,下系素白拖裙,踏一双蝴蝶落花鞋,萧疏而又娇媚。
南窗炕下早铺好了填着桑叶与菊花的蚕丝软垫,使女们扯动起风轮,风轮吊在一口大瓮之上,瓮中的碎冰块里湃着金佛手,沁凉又清香的细风阵阵拂来,恍如清凉世界一般。炕桌上摆着一溜儿水晶冰碟,浸着莲子、菱角、藕片与各色鲜果。白凤就斜靠着软垫,拣几颗莲子慢慢剥着,“千岁爷什么时候回来?”
一位使女低额顺眉道:“回姑娘,千岁爷说了,今儿事情多,什么时候回来可说不准,姑娘累了就先歇下。”
白凤用长而鲜红的指甲挑出碧绿的莲心,弹开在一边,“我还真有些发倦,你们下了灯吧,我要歪一会子。千岁爷要回来,你们早些进来通报,我好整妆迎接。”
使女们便又为她除去了外衣,移灯下帘,只留堂屋的一对宫灯与寝室里一对蟠花烛台。幽昧的光照中,白凤先静静地环视四方,这是她早已看熟的一切:雕空玲珑的琉璃架,五彩销金的博古格,供花安瓶,挂剑插翎,素银与蓝光缎子铺就的墙壁上悬着吴道子的天神、米芾的竹石……还有一盏盏罩着红罩、拖着红丝绦的牛角灯,丝绦下皆垂吊着大件的汉白玉,四壁壁角支着鎏金大盆,盆里摆着解暑的冰雕,两三尺高的万寿长春[30]、代代寿仙[31]……精细到连鹊鸟的每一根羽毛都毫缕毕现。冰水偶尔坠落的微响混入床头的滴漏声中,六柱飞檐的金丝楠木大床上,门柱、挂檐、床栏、床裙……全爬满了金漆蟒龙,整整一百零八条,或隐或现于云纹间的蟒目镶嵌着黑曜石、红蓝宝石、紫金与玛瑙,此起彼伏地眨动着;一条盘踞在床顶的飞蟒盆口大张,口中悬一枚夜明珠,珠子洒落下如水的月华,铺陈在海清河晏的绣被之上,一如明月之下的万里江山。
白凤把满手的凉汗在被面上抹一抹,从床边的小橱里摸出一支水烟袋,就着粗如儿臂的红烛点燃了纸煤。在“咕噜噜”的水烟声中独坐了半刻钟后,她将烟筒轻放在五光十色的螺钿橱面上,一手夹着纸煤挑开了床帐。
穿过内寝,东首有一扇紫檀云母插屏,插屏后是一列曲折格子,尽头是一间幽室。尉迟度这一座宅子内有两处书房,大书房在外院的正厅之侧,是一座五楹大殿,另一座小书房就是这里,紧挨着寝室是为了方便随时处理突发急情,因之几乎所有的机要文件全存在此处。
白凤进屋先站了一站,而后就把手中的纸煤一吹,借着被吹旺的火点,她悄悄把一盏书灯点亮。这殿中处处透着穷奢极欲,赛似神仙洞府,唯独这一所房间却荒凉如雪洞,四壁白墙毫无贴落,仅东墙下的一张小条案摆着一对文奁,北墙与西山墙则是两架书格,顺南墙有一张翘头大案,案上座钟、瓶洗外叠着几摞书,案前一张石面方桌,桌上是文房之物,桌边一张太师椅;看起来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书斋。
但白凤知道,这桌上的每一件物品都绝不普通,笔架上的笔或是犀角,或是玉石,墨是特制的药墨,添加了金箔与麝香,砚台是老坑洮砚,随便一盒子纸笺就是元代明仁殿御用的绘金如意云笺……她轻巧的手指一一拂过它们,偶尔打开一只漆匣或抬起一方墨床,再照原样小心摆放好,不留下一丝翻动的痕迹。她没用多久就把桌面整个儿搜过一遍,却毫无所获。
白凤心绪烦乱地立直身体,又把目光投向了两座书架。她把它们粗略地打量一番,思考着该从何处下手才能找到——
“你在找什么?”
一道黑影遮过来,白凤骤觉自个儿的魂灵嗖一声冲破了天灵盖飞出,那巨大的反力直接把她整个人往下一拍,还好她膝边就是那一张太师椅,否则她准会一屁股坐倒在地。
白凤斜斜跌坐在椅中,扭过头。
尉迟度独自一人站在她侧首,桌上的书灯投在他轻绡蟒衣的蟒龙团纹之上,色泽华丽又狰狞,他的脸高高隐没在阴影之上,恍如某一些暴风雨将至的夜,夜空中由一层层乌云所凝聚出的天神的面孔。
白凤被吓飞的魂灵仍在九天上游荡,但她乃是由半生的欺诈、诱骗、谋杀所造就的女人,她全身的每一块骨骼、每一条肌肉都刻写着应对危险的本能,就在她的头脑还来不及反应时,她的声带已自动地娇呼起来:“我的爹,您可吓死人家了!”她的两手自己伸出去抓住了尉迟度的袍襟,脸孔往前一扑,“那些个奴才都死躺尸了?怎的也没人点灯通报,就让您一人这么进来了?!”
隔着自己狂风般的心跳声,白凤竭力捕捉着尉迟度的答言——“你今日酬酢劳累,咱家就没许他们点灯通报。”
他的嗓音像平常一样虚弱沙哑,措辞很简练,不流露分毫感情——也和平常一样。他淡然的反应令白凤也稍稍平静了一些,但她仍不敢抬脸看他,只要自己满脸满眼的惊恐欲死一被他看清,她就等于是个死人了。因此她继续紧抓着他,把脸深埋在他腹部,扭动起肩膀跺着脚,“那您也不能鸦雀不闻地站在我旁边呀,吓得我心都要蹦出来了!您快抱抱我吧,您抱着我,我就不怕了。”
尉迟度俯视着白凤,她单穿着贴身的小袄与撒脚裤,是粉夹灰的丝料,稍稍一扭就变幻一种色泽,根本叫人认不出本色来,只可见浑身的曲致毕现,脂肉外露,低垂的粉颈蓬着层毛头发,发髻中的新鲜珠兰被发脂与细汗所浸染,香气愈厚,一阵阵地腾上来;她柔暖的粉面贴着他下腹轻轻擦蹭,软腴的酥胸紧紧摁住他腿根,纵然他那里早已失去了男人的根器,尉迟度却依然像任何一个男人一样色授魂与。
终于,白凤感到一只厚重的手掌落在她肩头摩挲着。“咱家以为你睡下了,没料到你不在床上,却在这里。”
她的心跳更猛烈了,他这是在向她要解释,她必须给他一个解释:找一本闲书?找一架墨屏?找失落的首饰?好奇?梦游?……
“您且容我定定神。”白凤把声调拖得又腻又长,但她的思绪快如闪电。假如说周旋于一群冷酷狡猾的老男人之间的生活教会了她什么,那就是,想要说服最讲条理的人,那就绝不要动用条理,而要用感情。
短短片刻后,她慢慢抬起脸,“您可不准骂我。”
尉迟度见白凤的面容由阴影中涌出,仿如华月初升、春云乍展,连她的声音也浮动着月亮与云朵的柔丽光泽。
“我知道您轻易不许人进这屋子,所以才趁您还没回,偷偷跑进来。我就是想把这屋里的样子、把每一件摆设都好好看清楚,全记进心里。”
“为何?”
“唉——”她叹上一口气道,“义父既已向姓詹的许婚,必不能收回成命了,我明儿就要嫁给那酒疯子去了。虽跟了您这几年,也不过是须臾对面、顷刻分离,以后呀,就是我有幸再回来这里,也定不能像从前那样夜夜相守,何况您很快就会再选新宠,我呢,就只能嚼着回忆过活。我回忆里顶甜蜜的地儿,就是这儿。
“这儿?”
“义父,您还记得第一夜过后吗?”
尉迟度没说话,白凤敛声婉转道:“我起床了不见您,也不敢叫人,就四下里去找,最后看见您在这儿,就在这桌子前、这些文书之间,握着笔批折子。那夜前我看您,就跟看圣洁的天神一样,只敢跪在您双脚踩过的地方叩头,可那刻我看着您,您一点儿也不圣洁了,尽管您的手正在定夺天下大事,我却只想着前夜里它在我身上的样子……”
它在她身上的样子,就是施刑者在受害者身上的样子,每一次回想起,都会令白凤恶心欲呕、不寒而栗,但你却没法从她脸上看出一丁点儿抗拒的神情,你只看见了她的春色横眉、星眸曼视。
“我只想把您的手握在我手里、塞进我嘴里,爱抚它、亲它……”她的声音变得像被热气融掉的蜜糖,她的手攥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指送入自己温热潮红的嘴唇,用舌尖裹住他一根指尖。
依照白凤的设想,她马上就可以点燃尉迟度,用床和床下那一口箱子去平息他所有的疑虑。但他却浑身一僵,很生硬地把手指从她的口中抽出。
尉迟度空悬着手,似乎暂时无法决定该拿那只手怎么办,随后他就撩起一点儿袍边,擦一擦手指道:“不必装模作样。”
白凤微张着嘴,就好似她嘴里还含着他一样;但她立即就斜溜着秋波一笑,笑得很自然,“义父,这话什么意思呀?”
“你并不享受和咱家上床,”他把同一只手竖起在她面前,阻止她说话,“别否认,我知道。”
欺骗一位掌权者是一回事,欺骗一位已然看穿你底牌的掌权者又是另外一回事。极快速的权衡后,白凤收起了笑容,“您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顿了一顿,盯着她眨眨眼,“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