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故意的嘲讽,没有炫示自己的高傲,对于这样的争论,这一点殊为不易。莱辛的文字就事论事,脉络清晰,观点集中,让人读起来十分舒服。
莱辛不喜欢拉丁传统的抽象、浮华和矫揉造作,喜欢更早的希腊古典的生动自然,他说在格斗场中罗马人“习惯于故作镇静地死去的场面”,这就使得罗马悲剧“在精神上堕落到浮夸”。
莱辛区别了诗与画、动与静,因而开创文艺理论的先河。
“时间上的先后承续属于诗人的领域,而空间则属于画家的领域。
“荷马画这面盾,不是把它作为一件已经完成的完整的作品,而是把它作为正在完成过程中的作品。
“因为诗特别要能产生逼真的幻觉,而用语言来描绘物体,却要破坏这种逼真的幻觉。这种幻觉之所以要遭到破坏,我说是因为物体的同时并存和语言的先后承续发生了冲突。”
雅典·悲剧·公元前458年
航船随着故事漂移,战争的歌声唱到雅典。在这里,我们见证传奇的诞生。
阿伽门农王从特洛伊回归,一身戎装,身经百战,本欲享受胜利,却突然暴死于宫闱,他赢得欧罗巴的光荣,却带来迈锡尼的毁灭。有人大笑,有人大哭,有人梦想破灭,有人反目成仇。阿伽门农的尸体葬入黄土,与他所有杀死的敌人一样烟消云散。他留下的不仅仅有国度的悲剧,而且有这世界上关于父母子女的最痛苦的悲剧。这一幕悲剧,并不在迈锡尼,而是在雅典——狄奥尼索斯剧院。
伯特兰·罗素曾说,在全部的历史里,最使人感到惊异或难以解说的莫过于希腊文明的突然兴起了。这话丝毫不假。在公元前5世纪这样一个特殊的时间里,希腊的哲学、建筑、雕塑、戏剧、诗歌、政治都突然达到前所未有的顶峰,不仅在当时足够傲然于世,而且一直到今天都傲然于世。这本身就像是一出戏,所有的精彩全都集中爆发。如果不是亲眼见到,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雅典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世界中心。
这是最神奇的城邦,短暂、辉煌,突然兴盛到他人无法企及的高度,又突然毁灭在意料不到的悲哀。用百年盛衰改变千年世界。
【悲剧的魅力】
当阿伽门农回到故乡,他带着满车的荣耀和战利品。还没有到家,遥望的战士就将消息传到宫廷。火把里传来希望,传令官讲述海上的艰难。
阿伽门农终于归来。所有人为他欢呼,铺上鲜花覆盖的红毯。十年鏖战,风尘仆仆,王后在门前热情迎接。没有人能预见他的死亡。只有他的战俘——特洛伊的卡珊德拉,懂得神谕的女孩对着天大声呼号,用凄厉、恐怖的声音预报阿伽门农即将面对的死亡和她自己即将面对的死亡。她看得到自己将死,但还是在这预见中跟着阿伽门农一步一步走进宿命的殿堂。
这是命运上紧发条的时刻。一声惨呼,血溅宫墙。
杀死阿伽门农的人是他的妻子——王后克吕泰墨斯特拉。她手执长剑,对围住她的愤怒的长老作了一番令人心惊的辩白。这个女子坚决、冷酷、令人畏惧,也令人同情。她和她的情人处理了余下的事宜,成为国度的主人。
最惊心动魄的一幕莫过于卡珊德拉的预言,她看得清明透彻,声音却无人能懂。
这一切是戏剧《阿伽门农王》告诉我们的故事,从捷报传来,到自我辩白。它是剧作家埃斯库罗斯的悲剧,《奥瑞斯提亚》三部曲的第一部。公元前458年,悲剧《阿伽门农王》在狄奥尼索斯剧院上演,大受欢迎,为埃斯库罗斯赢得戏剧节的奖杯。
公元前5世纪,每个雅典人都爱看戏剧。他们每年举办戏剧节,在节日中评选出最好的剧本,为诗人颁奖。希腊戏剧是动人心魄的典范。它们简洁明朗,角色不多,但层次丰富。演员的装扮并不复杂,通常是长袍加上面具,戏剧的关系并不用衣着表现,而完全用台词。剧本用诗作载体,舞台上有歌舞作衬托,歌队会唱出戏剧的过场和超脱的旁观。内容一般是古典神话,从史诗和传说中寻找题材。最早的戏剧以悲剧为主,它们肃穆高贵,严肃悲伤,让观众不由自主地跟着演员一同激昂,直面生死的无常。
狄奥尼索斯剧院是公元前5世纪雅典文化的中心。在雅典卫城山脚下,南坡山路一旁。它是上山的必经之所,是进入卫城的入口。剧院是露天的,依山而建,山坡的倾斜成为座位依次抬高的天然凭借。座位一排排呈半圆弧形,弧度的焦点是中央的舞台。这是戏剧建筑的楷模,尽管简单,却有视野和声音的极佳效果,成为后来许多戏剧建筑效仿的榜样。现存的大理石座位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20年左右,它们残缺却整齐,偶尔能看到遗留的雕刻。坐在座位上,不仅可以看到舞台,还可以俯瞰今日的雅典城。
希腊悲剧达到了如此高的高度,以至于成为欧洲19世纪哲学和艺术的楷模。19世纪欧洲在浪漫主义的整体氛围中,从骑士传说和英雄史诗中寻找崇高悲壮的因素。叔本华写下关于灵魂壮美的悲剧的哲学,音乐家瓦格纳创作革新的悲剧歌剧,尼采写下《悲剧的诞生》。这本小书并不厚重,也许连尼采自己也没有料到它的影响如此长久。尼采为希腊悲剧中蕴含的哲学赋予极高赞颂,他为这意象倾尽心血,不仅辨析艺术的哲学,更获得自身探索的无穷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