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上帝!我说了什么?我这倒霉的舌头!
——威廉·康格里夫,《以爱还爱》
“爱情是海市蜃楼,”迈克尔·范克特在电视屏幕上说,“是海市蜃楼,是空想,是虚幻。”
罗宾坐在褪色、塌陷的沙发上,夹在马修和她母亲中间。褐色拉布拉多犬躺在壁炉前的地上,酣睡中尾巴懒洋洋地拍打着地毯。接连两个夜晚睡眠不足,加上白天压力巨大、情绪激动,罗宾感到昏昏欲睡,但她强打精神,把注意力集中在迈克尔·范克特身上。坐在她身边的埃拉科特夫人,曾满怀希望地说范克特或许会说出一些珠玑妙语,帮助她完成那篇关于韦伯斯特的论文,因此,她腿上放着钢笔和笔记本。
“确实如此——”主持人刚要说话,范克特又抢过话头。
“我们并不爱对方,我们爱的是自己头脑中的对方。很少有人明白这点,或有勇气正视这点。他们盲目地相信自己的创造力。所有的爱情,说到根本,都是自恋。”
埃拉科特先生睡着了,仰着脑袋坐在离壁炉和狗最近的那把扶手椅里。他轻声打着鼾,眼镜滑落到鼻梁上。罗宾的三个兄弟早已偷偷溜出家门。这是星期六的夜晚,伙伴们正在场院的枣红马酒吧等着他们呢。乔从大学回家参加葬礼,但觉得没必要为了姐姐的未婚夫而放弃跟兄弟们坐在篝火旁坑坑洼洼的铜桌边,开怀畅饮黑羊啤酒的机会。
罗宾怀疑马修并不愿意跟她们一起看电视,只是出于礼貌才坐在这里。被迫看这样一个文学节目,如果是在家里,他肯定不会忍受。肯定连问也不问罗宾就换台了,想当然地认为罗宾绝不可能对这个满脸刻薄、好为人师的男人说的话感兴趣。迈克尔·范克特确实不招人喜欢,罗宾想。他嘴唇和眉毛的曲线都透着一种根深蒂固的优越感。
那位著名的主持人看上去有点紧张。
“那么这就是您新作品的主题——”
“对,是其中一个主题。主人公意识到他的妻子只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他没有责怪自己愚蠢,而是选择去惩罚那个有血有肉的女人,深信是对方欺骗了他。他复仇的欲望推动着情节发展。”
“啊哈。”罗宾的母亲轻声说,拿起笔。
“我们中间的许多人——也许是大多数人,”主持人说,“都认为爱情是纯美的理想,无私的根源,而不是——”
“一种自我辩白的谎言,”范克特说,“我们是哺乳动物,需要性,需要伴侣,为了生存和繁殖而寻求家庭的安全保护。我们选择所谓的爱人,是出于最原始的理由——我的主人公偏爱梨形身材的女人,我认为这足以说明问题。爱人的笑声和气味都酷似抚养你长大的父母,除此之外,别的都是构想出来的,都是凭空臆想的——”
“那么友谊——”主持人有点绝望地插言。
“如果我能说服自己跟某个男性朋友性交,我肯定会有一个更幸福、更多产的人生,”范克特说,“不幸的是,我被设定为渴望女性形态,不管这是多么没价值。因此我告诉自己,这个女人比那个女人更有魅力,更适合我的需要和欲望。我是一个高度进化、想象力丰富的复杂的生物,因此我的选择必须建立在最天然的基础上。这个真理,我们用温文尔雅的废话埋藏了一千年。”
罗宾想,不知范克特(罗宾仿佛记得他已婚)的妻子看了这次采访作何感想。身边的埃拉科特夫人在笔记本上写了几个字。
“他没有谈到复仇。”罗宾低声说。
母亲把笔记本拿给她看。上面写的是:他真是垃圾。
罗宾咯咯地笑了。
另一边的马修探身去拿乔纳森丢在椅子上的《每日电讯》。在欧文·奎因那篇报道旁边的文章中,斯特莱克的名字出现了好几次。马修翻过前三版,开始读一篇关于一家公路连锁店禁播克里夫·理查德39圣诞歌曲的报道。
“有人批评您对女人的描述,”主持人鼓足勇气说,“特别是——”
“我们在这里说话时,我就能听见批评家们像蟑螂一样找他们的笔,”范克特说,嘴唇勉强扭曲成一个笑容,“恐怕我最不感兴趣的就是批评家如何评论我和我的作品了。”
马修翻过一版报纸。罗宾侧眼一扫,看见照片上有一辆侧倒的油罐车、一辆底朝天的本田思域和一辆损坏的梅赛德斯。
“我们差点卷进这场车祸!”
“什么?”马修说。
她不经考虑就把话说出了口。顿时大脑一片空白。
“那是四号公路上发生的事。”马修说,笑话她竟然以为这事跟自己有关,她连什么是高速公路都分辨不出来。
“哦——哦,是啊。”罗宾说,假装细读照片下面的文字。
可是马修皱起眉头,醒过味来了。
“你真的昨天差点遭遇车祸?”
他说话声音很轻,不想打扰正在看范克特采访的埃拉科特夫人。
犹豫必死。快做决定。
“是啊。我不想让你担心。”
马修瞪着她。罗宾感觉到坐在另一边的母亲又在做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