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正是。”大康说,“不过润昆兄,恕我直言,我看你最近读红楼,陷得有点儿深哦。”
“就是就是。红楼幻梦,进去容易出来难!”润昆说。
“那可也有点恼火恼火:方言,指麻烦、不好办。哦!”大康说。
“愿闻指教。”润昆说。
“依兄弟愚见,这宝黛二人,虽然‘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可最终都成了时代的牺牲品,一个都没活出来……”
“大康兄,你怎么跟贾政似的说教起来了。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噢!”
“先听我把话说完。我不喜欢贾政,也不像他那样想。在我心目中,国人最了不起的,还是要数你们文家祖先信国公文天祥老大人——‘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那才是千古绝唱。”大康说到这里,两人轻轻碰杯。大康接着说:“所以我想,与其沉湎于《红楼梦》中,不如怀想祖先,为国为君,为民族大义奋斗不息;不成功,便成仁;不图个人升官发财,但求民族之自尊自强。”
“数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哦!”润昆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真正如醍醐灌顶……”
“其实这也不是我说的。不瞒你说,最近我读到了陈独秀先生的《新青年》,一看就入迷了,比你读红楼,陷得更深些……”
“来来来,先干了这杯!”润昆说。他们正要干杯,才发现善堂不见了。
二人饮尽杯中酒,起身找寻。原来就在他们畅谈之时,善堂已走到戏台前,轻轻扇着扇子,仔细欣赏着镶在戏台下方的一幅长长的木雕:独上高楼的饮者正抚琴望月;撑船撒网的渔翁出没于惊涛骇浪间;采撷鲜果的童子聚在仙山琼阁;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抬起花轿,不知来到哪家小姐的大门前……一条江和江边的生活都凝聚其中,善堂看入了迷,忽听身后有人喊:“善堂,善堂,快过来喝酒!”他一回头,才发现自己正置身于另一幅图景之中——
夏日的禹王宫游人穿梭;青藤爬满四面白墙;石阶两侧生出青草、青苔;黄色琉璃瓦与女宾们的旗袍相互辉映;笑声在阳光里溢彩流光。循声望去,太太、小姐们正站在走廊上嗑着瓜子,有说有笑。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数善堂的妹妹虞善珍——她身穿孔雀蓝的旗袍,独自一人,手扶着栏杆低头不语,肩上搭着一条长长的流水辫。这一年她十五岁。
“看什么呢,善堂?”大康问道。
“到处是风景啊!”善堂回答。
第九章·诗人与“三仙”(5)
“看那面,梳着独辫子的那位!”润昆问。
“是不是你妹妹虞善珍噢?”大康问。
“好像是吧。”善堂笑道。
“真是笑人,自己的妹妹也认不得了?还‘好像是’呢!”大康说。
“不瞒你说,不是我认不得她,是她女大十八变。我这当哥哥的,也摸不透她的心事。”
“许久不见,猛一亮相,真让人心头一惊!”润昆说。
“谁?”善堂问。
“瞧,才子佳人,粉墨登场了!”说话间,鼓乐齐鸣,小生登台唱道:
说起别的我不谈,
专把那游庵书一番:
有劳尼太把路带,
行过一排紫竹街街:此处方言念ɡāi,与上下文押韵。。
钟鼓二楼分左右,
说法楼正对讲经台。
大雄宝殿生光彩,
十八罗汉两边排。
铜圈木椅当中摆,
三真古佛坐莲台。
一路通神一路拜,
转眼偷看女裙钗……
唱到这里,台下响起热烈掌声。此时正是中午,而平时演出,大多是在上午或晚上。中午加演的戏,称为“宴酒戏”,不对外卖票,专招待给戏班子出钱的大户人家。当然小孩也可以进去瞧瞧,只是不许打闹。孩子们站在戏台下的天井里;天井中央有一座平台,比戏台略低,比天井略高。烟村的大爷、会首和头面人物就坐在上面看戏饮酒,包括混入其中的“三仙”。桌子中间隔着屏风,但人影大致还能看见。在“三仙”的这张小圆桌旁边,是一张红木大圆桌,身穿军服的燕国斌正与他的新欢韩维芬一同饮酒作乐——二人频饮交杯酒,又互相点烟;韩维芬翘着嘴唇,吐出一个个幸福的烟圈……而少年“三仙”则盯着她屏风之上高高的胸脯、细细的腰身勾勒出迷人的曲线;一双修长的大腿伸出旗袍,轻轻摆动着……“三仙”像三只受惊的野兔,瞪着眼睛,晃着脑袋;屏风那边,又传来阵阵爽朗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