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说道:“天下的文人学士,大体都是这个样子,在贫寒潦倒的时候,会慷慨激昂以济世;待到飞黄腾达之后,就该四平八稳以利己了。王安石在这首诗里,原本就是留着退路的,你听,‘《黍离》、《麦秀》从来事,且置兴亡近酒缸’。这不是在说,该衰亡的就该让其衰亡,又何必去惋惜呢?当然,这是他那时的牢骚话,可现时,他也许早就把这壮怀的一切,都付诸‘酒缸’了。”
王安石心头一惊,坐不住了,站起身来:“不!王安石不会这样,也不敢这样!”
女子一怔,惊慌地也站了起来。
王安石发觉自己失态,摇摇头,转向夫人吴氏。可吴氏早在他与这个女子江宁忆旧时悄然离去,回到对面的一个房间——她的卧室去了。
王安石心头突然浮起异样的不安。他向窗外望去,月色茫茫。他向门外长廊望去,廊间的灯火已经灭了。他一时失措。夜半三更,在这间卧室之内,只有这个陌生的女子陪伴,饮酒论诗,失检点了!他忙对女子说:“你快去侍候夫人安歇吧。”
女子不仅没有离开,反而走到床榻边,为王安石铺被置枕:“夫人早已吩咐,今后由贱妾侍候老爷……”
王安石头脑“嗡”地一响:“你,你是什么人?”
女子转过身来,低声说道:“我是太太用钱为老爷买来的小妾。”
王安石“啊”地一声跌坐在椅子上,望着床榻前的女子发呆。
女子铺好被褥,轻步走到王安石身边:“老爷,夜深了,安歇吧。”
王安石木呆不语。
女子伸出手来,声音微抖地说:“老爷,贱妾为老爷脱靴解衣……”
王安石如恶梦乍醒,惊恐地瞪着一双眼睛……
女子含泪低语:“老爷,贱妾今日傍晚,奉夫人之命,已汤浴薰香过了,身子是……”
王安石打了一个寒颤,苦笑着:“姑娘,你这是挖我的心啊。”
女子愣住了。
王安石镇定下来,轻声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嚅嚅回答:“贱妾名叫婵娟。”
王安石点头,自语:“婵娟?多好的名字,又是一个婵娟啊!屈子的侍女叫婵娟,是屈子的解语花。这个突兀来到我面前的婵娟,也是天神为宽慰我煎熬的灵魂而恩赐的吗?‘心婵媛而伤怀兮,吵不知其所蹠’。婵娟,你有聪颖的才智,却不知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啊。”
婵娟知道遇到了好人,突然双膝跪地,泪水涌出:“老爷,贱妾也是被迫卖身啊……”
王安石忙道:“别哭,别哭,快起身,告诉我你的身世。”
婵娟终于停止哭泣。她跪着讲述着自己的遭遇……
生于何处?父母是谁?婵娟根本就无印象。最早的记忆便是江宁钟山脚下那座灯红酒绿的“燕尔酒楼”和总是坐在酒桌前抚琴轻歌、泪珠莹莹、被人称为“醉怀七娘”的养母。
养母长得真美,如同古人宋玉所讲:“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她“嫣然一笑”,不是“惑阳城、迷下蔡”,而是倾倒了江宁府的富商、大贾、才子、王侯。
养母琴艺绝伦,歌音超群,却命苦无双。她把一个母亲的爱给了婵娟,把琴弦上的奥秘给了婵娟,把歌唱上的神韵给了婵娟,也把做人的艰难给了婵娟,也许因为小女子有着一副讨人喜欢的面容和不算平庸的灵性,连“婵娟”这个好听的名字也是她给的。
养母的假欢假笑答兑了无数浪荡的来客。养母的真疼真爱保护了一个零丁的孤女。养母泪干了,血尽了。养女长大了,成人了。“燕尔酒楼”土埋了一个“醉怀七娘”,江宁府又捧出了一个“燕尔婵娟”。“燕尔婵娟”,一个天下男人都可以享用的“婵娟”啊……
王安石回想起七年前身居江宁的情景:“醉怀七娘”何止倾倒江宁府,这个名字曾远播大江上下,为无数富商、大贾、才子、王侯垂涎。只是自己生性“执拗”,厌恶这个浪荡的名字,耻于认识这个烟花妓女。谁知七年之后,这个女人的养女,竟然跪在自己的面前。造化之缘分,难违啊!
婵娟继续诉说着:也许是养母博大慈爱的灵魂仍在荫护着用泪水心血养大的女儿吧,一个年轻的“书场浪子”竟然抢在众人之前,跨进了“燕尔酒楼”。也许是养母舍身饲虎的一生得到了佛祖的回报吧,那个“书场浪子”竟然是一个值得委身的人;也许是养母在阴间的炼狱里暗为养女普散功德吧,那个“书场浪子”竟然用一场震惊江宁府的豪赌,把苦命婵娟“博”出了“燕尔酒楼”。
王安石惊异于“书场浪子”这个名字,开口询问:“‘书场浪子’,何许人耶?”
婵娟带有几分伤情回答:“他啊,是个怪人。身无分文,却乐于解困救贫。通晓诗书,却厌恶科举功名。身体单薄,却勇于使风弄潮。平时不沾赌博,有事却敢赌死博生。三年前”燕尔酒楼“的一场豪赌,真是令人心惊胆颤……”